他说的关键人物,原来就是那个拆装过百叶窗的匠人,他也是外地给人家做私活时被抓,据称手脚不太干净。 看样子跟犯罪学上说的没错,这样的人,原本就很有动机。 “你们不会怀疑我吧?我没有杀人!真的,我不骗你!” “哼,我们不会随便冤枉好人!”他作势恐吓,“当然,你一看也不是什么好老百姓。” “那个,饶命啊,我犯的罪是偷东西,但是,你们现在请我来,是怀疑我杀人啊,这个我就真的没有,明察啊,谁都知道杀人要被枪毙!” “瞧你吓得,这么点胆子,还去做贼……”他诡异地笑笑,在我看来也是寒光一闪,令人不寒而栗,“那你还不快招,你在李沅良府上装卸百叶窗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突然猛地拍案,连我这样有备而来、都觉得心有余悸,那当毛贼的,自然魂都走了一半,赶紧讨饶,“我说,我都说,但是过程中你千万别再拍桌子了,在李府我已经惊吓了一次,实在是不能承受更大的刺激。” “好吧,你把全部说出来,我洗耳恭听。” 我下意识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这是一段最有力的直接证供,一个字都不能错过才行。 “说起来,那天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平常的,我听说老爷不在家——我承认,起先的确动过一番歪脑筋。” “我顺着花架爬到窗边,根本看不到屋内的情景。” “当然,我不否认,我是‘练家子’,工具箱里除了正常修理用的、还有钩子、卡子这样的开锁开窗的工具。我从外面把窗子弄开,百叶窗正面朝外,原来是翻转的过程中,转轴断了,就卡在那里,就因为这样,他们才来找我,我还在想,其实丢掉了很可惜,我给他们拆完了拿回来修好再卖出去,这种西洋的玩意又可以让我轻松的赚一笔。” “你小子真缺德。” “您听我说,我三两下把它卸下来,一推下去的时候、自己差点吓得从窗户上摔下去。居然有人坐在椅子上、身体就趴在桌上,您想象不到我的震惊。” “难道是老爷?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很害怕,但是还是打着胆子走上前去。我慢慢伸出手指……突然,天啦,他捉住了我!我吓了个半死,鬼呀!我整个人都跌进百叶窗里。” “而李老爷,也不知在说什么,反正声音很虚弱,平静下来之后,我想到既然是大白天,那他本来就没死,也就站起来,目睹着眼前的不可思议。” “他说什么反正一直听得不是很清,他先指了指百叶窗,我吓坏了,赶紧说明我的来意,他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后来,他又指了指一个桌上的一个小匣子,我注意到居然绣金的,是个药匣!我意识到他可能是一时犯了病。” “最初的那种恐惧感,已经渐渐减轻,我把药都倒出来,他虚弱连嘴都张不开,更没有吞咽的力气。” “这样的场面,是人都会不忍心,我看见桌上还有一碗水,就打开他的嘴,灌了进去。” “你疯了你!不知道这样会死人的吗?那些凤仙花做的药丸,是有微毒的,怎么能让一个本就体质很弱的人,把十几天的药量一次灌下去?!” “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换做现在、肯定不会,但是,这就是我当时的反应。我以为这样可以救他。我也没想到,没过多久,他竟真的没有了气……” “我就知道结局是这样!”探长脸上写满无语。 “我这样算杀人吗?探长,我实话都说了,您要明察啊,我真的不是有意。” “哼,真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说你!”他还得照实把这样一段看似荒诞地话记录在册,“杀了人——哦,不对,喂了药,你还做过什么事情?” “没有了!确认他断气了,本来还想把匣子带走卖了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东西多少沾了些晦气。我就顺手放在窗边木几的案格里,只把百叶窗抱了回去。” “你这个人真是贪心不足!”他有点想发作,不过忍住了,“带着赃物翻墙回去?” “是不敢走正门,不过您也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至今又没卖,他们家要是要、大可以再从我家里拿回去。”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必须保持严肃,这个毛贼还真是很可爱,说的话都让人忍俊不禁。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减轻你的罪行,已经有了一条偷盗、到时候看是过失杀人、还是蓄意杀人处理。” 他有意吓唬他,“不是吧,全认了也不行!” “所以你又是何必呢?以后看你还打不打别人的主意!” “这一次真的不是打不打主意的问题,我脚底沾了园子里的泥土,不收走百叶窗,难道到时候让人查脚印?!”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跟他相视一样,没错,无疑收获了意外之喜。 厚厚的地毯,现场没有脚印。 可以确定,他是唯一一个经过窗口的人,同时,现场还有第三个人来过,他/她收走了桌上的东西。 “你猜老爷之前在做什么!” “画画!” “有点接近,但是以我的了解,他是在调颜料,第一种试验涂在指甲上,是一种不成功的范例。” “啊!” “第二种混合了一些小药丸,但是‘地头青’溶于一碗水后,颜色也变得跟白水一样澄清。” “难不成你数过?”他的反应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一共十二格,每格四粒,胃里有二十多颗,中间的差值应该就在这里。” “雅萍!” “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搞清楚,那个人……” “没有穿鞋!”这次,他目光坚定,“老爷最重要的东西、在他自己身上却找不到钥匙开启,那么——这个房子里,一定还有一个他最信赖的人,而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他,出卖他,不是大少爷、不是二太太、也不是春燕,所有重要的钥匙都在她这里!” “立即去李家!”不知怎的,我感觉内心当中涌动着一股力量,仿佛就要推开一扇门,门的那边连接着过去。 “雅萍!”他忘情地握起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今天我没有瑟缩,借用一次又怎样呢? 今天,我需要支撑,需有来自男性的关怀跟鼓励。 “是这儿吗?”我知道我不该对身边这个男人表露不信。 “没错,上次跟踪过暗青,就是这里。” 下了铁门的锁,才发现里面原来别有洞天,又是另外一副情景。 我脑海中现在才开始跟过去发生某种联系,眼前是一个半大的园子、园子的尽头有个小木屋,放眼望去,更像一座废墟。 这就是当年那个园子!偶尔地里凸起的几块砖头还看得见火烧的痕迹。 原来围墙格了只剩一半大小了。也对,公府人家总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确是不能让人知道,难怪当年之后,几乎换完了所有的佣人,瞧这儿,一堵墙,就可以把人隔绝在仿佛天上地下两个世界里。 继续往前走,我们来到小木屋跟前,大门锁得很紧。 总管先从窗子向里观察,确认里面的行踪之后,才叫人打开,嘱咐我们格外担心。 “她很有攻击性的!有一次拿剪刀划伤了总管,还差点伤了他的眼睛。” 总管回忆这一幕也是心有余悸,“你们千万不要有太大的动作,她一时好、一时坏,如果苗头不对,赶紧跑,喊一声我们立即锁,就在外面准备着随时待命。”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紧张,面对过去的好姐妹,如今要像猛兽一样防范,想来是多么痛心。 “可以了吧?” 我点点头,实际已经不敢大声呼吸。 门打开之后,屋里光线昏暗,大有一股发霉的气息,我好半天才从稻草堆上分辨出她的人形,看到我的时候,我们同时吓了一跳,我以为她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但是,她显得比我还害怕,赶紧拿起枕头顶在头上,就那么瑟缩在那里。 看到她这副样子,我想天下的人,都会跟我一样忍不住为之一泣。我刚刚还怕什么呢?她是那样一个柔软的生灵,不断在枕头下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 是我们让她害怕了!我尝试着去握她的手,她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花轻轻、水盈盈,采下一片云……” 我唱起她以前很喜欢唱的歌,就像哄孩子般,安抚她受惊的心。 “柳依依、虫唧唧,泉水叮叮叮……” 她好像有了那么一点反应。 我继续唱,他也在一旁作势鼓励。渐渐的,她不那么害怕的,还轻声跟我哼起了这支小曲。 他在一旁为我们打节奏,那种耐心的样子,不愧是做过父亲。 真的,如果说,有什么高于奇迹的东西,那一定是本能,一定是潜意识里、残留的本能的好感跟默契。 她可以放下枕头,我真的感到就像教会自己女儿说话那样有成就感、那样由衷的高兴。 唱完了,她居然问我,“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是三……” 还没等我回答,她又低下头,“扣子掉了,我缝好它……” “交给我吧,我来帮你!” 我眼里含着泪,真的很看不下去,她的衣服肯定很久都没换洗了,一根穿好线的针就这么别在衣服上,我一定要帮她做,我更怕她会不小心伤了自己。 我知道他其实有所担心的,制止的话,有几个字已经脱了口,但是自知拦不住我,姑且顺应了我的决定。 我知道,我需要更多的笑容,我跟她不停说话,以求拉近心灵的距离。 “娘!”起初我没注意。 “娘!我要吃猫咪饭!”我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没错她像个孩子那样看着我,“我饿!”一脸的无邪、是那种很乖很乖的表情。 “好好,”我叫管家赶快吩咐人去弄,心内又是一阵心酸,“猫咪饭”!就是把各种剩饭剩菜加了很重的酱油搅合在一起。 这一定就是她平时生活的一个缩影,暗青关起来了,甚至连剩饭都没有按时供给! 我看了一眼端来的饭,实在很不忍心,但是她兴奋地张嘴等我喂她,她的期待、我无法回拒。 在那一刻,我俨然就是一位母亲。我的笑,停在脸上,我的泪,埋在心里。 “我想帮她梳洗一下!”一定很久没有人给她梳过头了,“请帮她找身干净衣服,还有胭脂水粉、一点化妆用具。” 他立马心领神会,“里间已经看过了,你们就到里间洗。” 我像哄孩子一样哄她洗澡,给她喂了一颗白云糖,才算是征得了她的同意。 还记得小时候也曾给姊妹们洗过澡,往往因为顽皮变成一种负担,但是,现在都成了非常奢侈的回忆。 我帮她画了眉、上了腮红,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长期缺乏营养让她青丝成雪,我只得用一根发带替她遮过去。 做完这一切,我拿来了镜子,但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这个举动竟然瞬间刺激到了她的神经,她发疯似的大叫一声,然后伸手扑过来要掐我的脖子,我吓得赶紧逃命。 他们听到动静,都冲了过来,“你们别伤害她!”我这样恳求,尽管眼下还对刚才的一幕心有余悸。 我看到他们把她死死摁倒在地,“没办法,必须用绳子!”我赶紧背过身,既如是,孰复忍心? “你刚刚有没有伤到?” 他的手在靠近,我却特意跟他保持距离。 “你需要休息。” “抱歉,我一时忘形……” 不久之后,她又安静了,仿佛刚才的一幕从没有发生过,“你们为什么要绑我?”她眨巴着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我们走吧!”他在一旁出言提醒。 “我……” 大家也都劝我别管了,这是常态,你需要习惯正视自己的铁面无情。 “安静了,就最好不要再惊扰她,有时候捆着她,相反也是在保护她免得自己伤了自己。” “是的,她对伤害别人跟自己都是没有概念的,至今腿上都是新一道旧一道的痕迹。” 没错,现在,我必须学会无情。 我毅然跟他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地,这是一个一气呵成的动作,我做完它、全凭惯性。内心的提示是支持不住的,停留的时间越长,越会让自己陷入情感的危机跟矛盾里。 十五年了,我没有想过,再见到她,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跟情境。 该去怪什么呢?老天?命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走出那道公府的大宅门,我终于无力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