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当我们再次来李家“拜访”四太太时,我发现真的是低估了这个女人,她比我想象得要更加聪明。 她跟二太太正在一起喝茶,看样子,之前并不是装的,她很会拉拢异己。 “雅萍!”二姐的表情有点吃惊。 但是四太太却很气定神闲,是一种很陌生的口气:“几位是来查案么?我真不敢恭维你们的办事效率。” “怎么,四太太不认得我们了么?” “奇怪,我们这里都由二太太做主,用不着跟我们底下的人拉关系。” 四太太站起来作势要走,被他拦住,二姐忙站起来劝大家误伤和气。 “很要紧的事么?” “不,循例有话要问问。”我这样回应二姐,也顺便让其他的“不知者”打消胡乱的猜想跟质疑。 “那你配合他们一下吧!” “太太既然开了口,”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那好,我们出去说,两位这边请。” 四太太带我们到一条观景阁的长廊上,眼见四下没人,就翘了底,“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关键人,多说无益。刚刚不过是给二太太面子,如果没事,我想先回去。” “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有得聊,现在不配合,就可能是在警局。” “以为我没受过威胁么?” “不敢,就怕你说,吓得失忆。” “哦?”四太太睁着一对狐媚的眼睛,“那你说说看,我应该记得什么?” “本月初七的晚上——也就是老爷身亡的那一晚,你有没有深夜见过暗青?” “疯了,我见她干嘛?” “到底是有没有?” “没有——” “是没有还是记不清?”他不留给她一点思考的缝隙。 “……” “想不起来?” “哎呀,我记不得了、又有什么关系?” “好。”他睁大一对黑漆漆的眼睛,仿佛拥有融化一切妖魔的热力。“既然开了尊口,那我就来提醒你。那一晚,你应该比现在清醒,因为你甚至半夜都睡不着,走着走着还碰到了暗青。” 我注意到她嘴角微微有个上浮的动作,虽然表面依然看似很镇定。 “于是,你心想这么晚了,自己也产生了怀疑跟好奇。” “你顺着路一直走到老爷的会客厅,其实你也很害怕,但是门是开着的,你便保留进屋脱鞋的习惯、光着脚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你的目标是可能是偷走老爷的画、或者其他书房有的、值钱的东西。可以肯定的是,你一直在一旁‘欣赏’着老爷痛苦的样子直至咽气。” 换做别人,恐怕早就要发作了,但是她就这么在旁边听着,不争辩也不回避。让人实在难以揣测她的内心。 “你主张报案,也是这个道理。你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暗青回来的时候,实际你是关了灯、躲在角落里。于是你就充分利用了其中各种矛盾关系,因为你知道,查到最后,春燕、暗青、二太太每个人都可以找出一堆很难撇清的嫌疑,而你无疑就是最终的受益者。唯独不够完美的地方在于,你花的功夫只不过帮人把现场清理干净,但是并没有在书房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她带着笑意把这段陈述听完,末了,只是淡淡地说,“你的叙述却很完美,我找不到破绽,无懈可击。” “你现在可以不承认,但是我们很快就可以挖掘出直接证据。”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老爷是死于自杀,你将以‘见死不救’给我判刑?”
她虽然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但是我本能地感到这番话却别有深意。 “好了,我该回去给我的花浇水了。我纵有万般不好、但是也不至于干出卷款潜逃这样的事情。你们放心回去吧,想抓我、随时来都可以。” 他的样子还有点犹豫。 “她应该懂的,李家的金丝雀、死也会死在屏中画里……” 这话说得我其实有点揪心,我让他放她走了,不多一会儿,见过二太太,她赶紧问道,“是不是她有什么问题?” “不不,找她也是为了暗青。” 她们显然当了真,不知道我们是为了避免徒添动静,“你们快放了暗青吧,她没有做过手脚,‘地头青’配的药是我放进去的,一点都不关她的事情。”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吴妈也混在人群里,她听到“暗青”两个字,赶紧冲出来,“是三太太吗?你千万不要糊涂、暗青是你亲生闺女!”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光我,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跟我一样震惊! “她女儿不是春燕吗?” “不不,这个我是清楚的,春燕她娘是四妹。”二太太帮忙答道,但是显然不能解释暗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吴妈身上,我们把她搀着坐下,请她赶快帮我们解惑答疑。 “没想到啊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咱们家的‘凤凰’还会回鸾哩!” “还记得十五年前吧,四太太失手错将汤药送到二太太那里,结果就成了你们三个人的不幸。我跟着老太太跟太太到二太太娘家认错求饶,暗中,也收买他们家的家丁打听。李家老爷相当厉害,说什么原本我们就高攀不起,所以要我们老太太做个选择,牺牲孙子还是媳妇,反正要一命抵一命。” “说实话,我们家那时的确得了亲家不少帮衬,老太太心里知道,当不了靠山,就必成仇敌,所以,暗地里,已经跟李家达成了默契。” “‘趁着老爷不在,你们几位就在这里住几天,等那边处理干净了再送你们回去。’他公开就是这么说的。大太太一连捎了很多书信,但是却不见你们有任何动作,没办法,最后只能让我先赶回来,他们那边已经传出,李家大少爷将带人‘送你们过清明’的消息!” “可惜等我赶到的时候,还是晚了,老远,就看到天空被映得通红,就像一朵浮在地上的火烧云。四太太惊叫一声,从火里窜出,她的衣服、头发、整个人就是一团跳跃的火,那个样子真是叫人怵目惊心……” 她这么描述的时候,我感觉仿佛就在眼前见了此景,绣荷,她一定很想救我,她着火的样子、把天空都映照得很艳丽,想到这儿,我的眼里生出许多泪滴。 “后来,她被救活了,而且当时还有着身孕,只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疯疯傻傻,生了春燕,几次都差一点弄死了孩子,我跟大太太商量,就说是外面捡来的孩子,从小木屋抱来养到了家里。” “那场火本来烧得特别旺、怎么都灭不了,大家都绝望地放弃了努力。也许是老天刻意为之,半夜的时候,却突然下雨,不知什么时候就将它完全浇熄。我起来看的时候,房子已经塌下来,脚下踏过的地方还在冒着地气,我心想,还有没有一线生机呢,谢天谢地,我抱定决心天亮之前不许泄气。后来,我终于在废墟之外看到了一路清晰的、向外延伸的血迹。” “顺着血迹,我最终找到了你,你血肉模糊、样子很吓人,想必是产后出血、已经送命,怀里的婴儿稍有呼吸,我就想先救活着的,哪知再回来时你已经不在那里。” “那时候我就很怀疑,心想兴许你没有死,有高人搭救也不一定。我只把这个告诉了老爷太太。可能就是拿这个跟李家的人达成了和解,他们再也没有来进犯、大概是理亏闹出了别的人命。”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这样遇到你。” “我其实一直都挺好的!没冷着、也没饿着……”但是就是眼泪很不争气。 “可怜你们母女两个至今还没有相认,反而兵匪相见——” “都怪我,知道她有气喘也没有怀疑。生下来就吸入那么多大人也受不了的浓烟,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些终身的毛病。” “好在现在真相大白了,你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去弥补暗青!” 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属不属于我都没关系,因为他站在我身边,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这下好了,有凤回鸾,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二姐真的完全变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背负着家人的罪恶过日子,而今真的好期待看到你们母女团聚。” 我想我能理解她的内心,她自己已经几乎没有亲人了,甚至连四太太这样算得上半点关系的人,她都想在别人的情感中寻求一点慰藉给自己。 作为回报,我把她的手也握得很紧。 “所以,你别糊涂,暗青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她没有动手脚,只不过是做了些我吩咐的事情。” “对了二姐,老爷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吃‘地头青’?” “哎,是治跌打损伤!老爷的行动根本都有问题……” 对呀,我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去注意他的脚?!看来有时候过早地认定一个死因,会很容易忽略掉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们马上意识到这将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立即让多余的人退下,请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恐怕都不知道。老爷近一年来老往美国的使领馆跑,他本来去哪是从来不跟我商量的,但是一个月多前,却捎信让我去接他回来,说是很重地跌了一跤。” “从信里,我也不可能知道究竟有多严重,但是回来看过大夫之后,大夫跟我讲了个真话,腿上有很重的淤血,很可能是中风,怕是已经好不了。” “这种话自然不能告诉老爷,他是一个很倔的人,告诉他以后他怎么接受的了?我只能告诉他有这么个听来的土方子,他又要出去,我心想就算宽慰一下他吧,他的体质固体的药根本都已经消化不了,其实就是给他一点希望,趁他最后还能动的时候,让他到处跑一跑。” 再次从李家出来,我有太多要做的事情。首先要接暗青出来,然后要给她做很多好吃的、还要带她好好看病。 案件反而变成其次的了,反正拼图只差最后一块,我不急于马上知道谜底。 当然谜底自己不会这么想,杨队长那边,很快找到了银行存放的东西。 有两大箱画卷,一封遗嘱跟一封写给大少爷的信。 我们请大少爷亲自拆开,信上写道: “ 映伦吾儿: 父自知未久将与汝母长栖,今所托之言、汝且谨记。 吾生五十又一年矣,未尝不兼攻、爱人,以期广布因缘、荫及子孙。黼黻一生,所谓亦商亦儒,谨承家训。 吾生憾事有三,其一,吾少时风流、多有余孤;其二,绣荷一梦,累及双凤;其三,佳卷连壁,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比及今年、尝感气血日衰、故说‘生死有命’,然不得亲见美利坚掠去之壁画回鸾洞居,恐此生将倚恨兮。 娘舅老爷携东瀛之威屡番寻索,吾不得已半数辛苦弃之,为保家业之全也。 是年,逢领事馆大恩‘出借’、必奉数金,累有千万之巨、实为囊倾。吾生已孑然,汝亦长成,是可喜,然感家中多幼子、未尝尽父之职,苦去日无多、故筹兹金。 汝父俱表、望尽善待之。 父谨上” “原来是美国人盗走了壁画!可恶,难怪李处长他们那边没有捞到什么东西。” “但是他们也够可恶的,照样没有放弃掠夺、只不百步、是亦走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