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铭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不知不觉,眼看就到了宵禁时分。去你的,特权是么,别以为我不会用,我知道怎么用! 他径直走向原租界区的丽行人舞厅,留了印鉴,看吧,说什么全城宵禁,这里面分明是另一世界,依然谈笑晏晏、歌舞升平!俊铭生平第一次买醉,他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家,是不想待的,不回家,待的地方都没有;骄傲如他,自恃鄙视特权,如今正是这些特权,维系着他仅剩的一点骄傲。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道不了,只能一杯又一杯干了。 就在他半醉半醒之间,突然,眼前一团红云飘过,影影绰绰,竟是如此熟悉。 难道是幻觉?定睛一看,分明不是幻觉,舞台上,唱歌的那个歌女,她,分明是那日旧书摊上的女子!对,这点酒根本醉不了我,她只是换了一套性感的红裙子,两边开叉,妆容妖冶。哼,原来世上一切美好的假象都是装出来的,学生模样的纯情妹,本性分明是投怀送抱的美艳歌姬。俊铭连干了好多杯酒,越喝越晕、越晕越喝,最终憋不住了,颤颤巍巍起身上厕所,走到半路,摔了个狗啃泥,引得寻欢作乐的人一通哄笑,而他自己也笑了,他相信,她也笑了。 一连几晚,重复如此,父亲的病,总是白天好些,夜晚加重,醒着时,俊铭一次也没去看过,或许对他而言,这也是种煎熬,不是说只有一天了么,怎么还不没结束了? 当然,捧她的场是雷打不动的,渐渐地,他不仅习惯了自己的嘴脸,而且对她现在展现的面目,也越发欣赏了。红牡丹呀红牡丹,我当初就该送你红牡丹。 这期间,他们就只是台上跟台下的关系,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只是单向的眼神交流。直到有一天,当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拂晓前回家时,看到几个欢客围着她不放,作势要将她拖进一条小巷子里时,他突然恼了,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过去同他们干起来,当然寡不敌众,很快就挂了彩,许是鼻子和下巴都是人体比较脆弱的地方,鲜血迅速在他的白衬衫上染出一朵醒目的红,把对方带着酒劲儿的几个人也震醒了,“呀,不会出人命吧!”几个人见好就收,能来这儿消费也不是简单的人,少给自己惹麻烦了。 等他们走后,被吓傻了的红牡丹才赶快过来扶起他,“谢谢你,你又帮了我一次!” “啊?”反应过来的俊铭傻笑起来,“看来你认得我了。” “是。”她低下头,“我有我的苦衷。” 俊铭正沉浸在英雄救美的成就感之中,之前所有的愤愤不平顷刻间全融化了。“不丢人。你做什么,我们都可以是好朋友。” 听到这话,红牡丹像是真的被感到了,她含泪搀他起来,“走,回我住处,我帮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吧,一点小伤。” “别。会发炎的。”他感觉得到她说这话时、握着他手臂的力量,“不然,我也不会心安。” 说真的,俊铭心里已经开始期待这次“艳遇”后续发生的事情,但是打开房门之后,一切愿望又瞬间破灭了。眼前立着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看情形分明跟她住在一起。“你怎么带些不相干的人回来?” “佳康!” 男人嘟哝几句,没有继续责怪。俊铭有些后悔自己的自作多情了。赶紧配合她包扎好,一口水也没喝,就逃了出来。如果可以带着希望而活,那么情愿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一页,只是,这天晚上,无论他怎么控制自己,脑海中,却总浮现她的红裙在风中联翩吹起的样子。 一日之后,老父过世,俊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绝情,到底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掉了些眼泪。外面风声很紧,老爷下野得早,人人但求自保、自然也没有多少来送行的人,李家也只是命人送来了几个大花圈,五姨太受了打击身体也开始抱恙、不再主持家事、一切看来都是那么冷冷清清。想不到当年的一个大人物,终了,却是一副凄凉晚景。 倒是送花圈的人,向他传了几句李老爷口授的话,“克己复礼、好自为之。”俊铭吓了一跳。好在舞厅那种地方,已下定决心不再去了。 然而,事实无常,就在他差不多完整地撕去这一页的时候,他突然从老爷书房的遗物中找到了自己的雨伞。“这是谁送来的?” “呀,具体我也不记得了,好些天了吧,那时少爷刚去杭州,我记得还有一张纸条了。” “纸条,在哪儿?” “八成是塞到伞套子里了吧。” 俊铭赶紧抽出雨伞,不错,正有一张纸条,上书,“那日幸得你出手相助,多谢多谢。花,我且留下,伞,物归原主。若是有缘,愿当面道谢。” 读完这几行字,俊铭顿感旌驰澎湃,她分明是对我有意的!可惜我们刚好错过。舞女又怎样?男人有怎样?她说过这就是他丈夫么?不,就算是他丈夫,难道我不能继续去争取么?雅婷,对不起,我必须再利用你一次了。 又一次凭着护身符闯关,又一次跟随记忆来到上次的住处。然而,这一次,发生了令他绝对意想不到的状况,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人抓了起来,套上麻袋,抬了进去。 现在,他完全看不见,手脚也被捆着,只能通过听声音辨别。这里不只一个男人,而且各种口音,根本没有办法理解。隐约之中,似乎还能听到里面房间不时有人发出呻吟。突然,他从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那天撞见的男人!怎么,他们是一帮土匪么?会杀人越货么?想到这,不仅倒吸一口凉气,可是等等,这声音分明又像是那老头说“你来躲雨的么?”那种口气。难道?…… 就在这危机时刻,他听到了她的声音,那种女性特有的,能安抚人情绪的声音,“别伤害他,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是好人。” 好奇怪,说这话时,她好像分明就紧靠着他,可是那么近,又那么远,这真是奇妙的一刻,他能感受她吹落的呼吸,可是他紧张地没有说一句话。 女子最终亲自释放了他,背对着他,不许他回头,“以后不要再来了,保重。” 他怅然若失地走回家,直到进门前的一刹那,才发现,兜里多了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满江红,心已明了。没错,当日送赠,正是张恨水的这部悲剧小说——《满江红》,难道是一开始就注定了有缘无分么? 他笑笑,踏入正堂,不想,全家都在等他,原来李老爷跟雅婷都在,他这才想起,自己对他实在亏欠太多。 李老爷像猫头鹰一样审视着他,他知道,恐怕是触及底限、发最后通牒了,“这么大的人,如果管不住自己,我就代你父亲管管!” “爹!”五姨太就算不在病中、也没有说话的分,只有雅婷能帮衬他了。 “你别护着他!我不打哑谜,你现在可不只是对不起我女儿这么简单,我看既然你爹后天下葬,你就不要出去了,为防搜街的骚扰,我已下令派卫兵守着,雅婷也不必回去了,留下来帮忙照看,这家里不能没有女人。”说完,他鄙夷地瞪了俊铭一眼,“可有意见?” 俊铭自当大气都不敢出,“谨遵教诲……” 这一夜,连同接下来的一天,对俊铭来说都是坐立难安、度日如年,雅婷把一切看在眼里,聪明如她,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困扰他的心结。 对于她的劝慰、他开始变得暴躁,甚至说了很伤人的话,以至于她失声哭了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情绪过激了点。“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他愣了一下。 “你找女人,我知道。”她抹泪,“可是我不在乎。” “雅婷!” “我帮你出去好么?”她突然说道,其实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知道你有事情没有解决,你会一直都感到不安的。我偷藏了我爹的一枚印章,现在只有我能放你出去。” 俊铭突然感到,自己必须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雅婷,我负了你。” 雅婷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没事,你去吧,我没关系。” 俊铭经过了非常激烈地思想斗争,最终在踏出家门的刹那,艰难作出一个决定,雅婷,我保证,这是最后骗你,他留了一封信给她,“放心,我会马上回来。” 这一次。他直接撞开了她的门,“人呢?” “什么人?” “不要瞒我,我知道你们是地下党,那天有几个伤员在这里!” 她吃惊地望着他,被看穿之后已然无所遁形,“已经连夜转移走了,我们知道,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哦,那我就放心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不是底下党员,我不用怕……” “那他呢?”他指着一旁的男人。“我终于认得了,他的画像早已被全城通缉!” 她低头默认了。 “那你们还不‘一起’逃吗?早就觉得第一次在‘书摊’傍晚来‘查摊’实属蹊跷、想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盯上了你!”说也奇怪,他明明有着深深醋意、可是说出来还是如此自然。 “逃,怎么逃?分散开来就是为了不让他们一网打尽,何况她暂不能丢了现在的工作,弟兄们缺医少药、等着续命。” “我也不逃。走一天算一天,实有不测一定不留活口给国军。”她补充道,脸上仿佛升起一团红红的火烧云,光芒瞬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此刻,俊铭突然对眼前人感到肃然起敬,那种青年时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既是这样,上海戒严,医疗物资被管制,你有钱也没有用的,我正有两枚印章,可以帮助你们两人出城,还能办到许多需要依靠特权的事情,先留着自己一条命,也许能救更多人呢!” 他摊开手,她却迟疑地不敢接。 他没有等她,而是像交代什么似的交到男人的手里,“这正是我的心愿,当着你面,我不怕告诉你,我喜欢她,可惜晚了一步。我想你现在能作她的主,不管为了革命、还是小家,你们的日子都还有很长,千万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男人收下了,冲他拱手,“大恩不言谢。” “穿我的风衣,扣严实了,不容易认出你!” “至于你,还是扮成被大老板带出场的歌女吧!”他顿了顿,“红裙子,好不好?我想最后留下这样的记忆。” 一个钟头之后,三个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傍晚时分,城东、城西、丽人行舞厅外的后巷分别传来三声枪声。 城东这声,是精心布置迷局的李老爷,守在去往浙江的必经之道上,竟不见半个人影,方气急败坏冲天射击、放得空响。 城西这声,是雅婷打开俊铭的信,帮助地下党人夏松躺在陈家出殡的棺材里逃往湖北之后,朝自己脚上开的,大小姐受伤,特批医疗物资不受限制,很多受了重伤的地下党人因此可以活下去。 最后一声,一炮双响,俊铭跟代号为“红”的女特务都应声倒地。 “你跑回来做什么?!” “你……有……危险!” “我是李仕康的人!” “我……知道,不杀你……灭口……不是……他的……个性。” 她这才羞愧地垂起眼帘,“对不起,我骗了所有人。” 俊铭笑笑,“从你……给我……包扎的……时候就……已经错了,你用了……真正的……酒精!” “是么?到底你又跟他换回了衣服!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本能地就要救你。” “我本……不是个……聪明的人,可是……偏巧……你能……把伞……准确地……送还到……我家里。” “相信我,那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我……”她突然停住了,因为俊铭身上有个好大的伤口,正在不断地向外淌血。 “我知道……你确……对我……有意思。” 她没有说话,承不承认、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带你去止血,我还有纱布跟酒精!” “嘘,”他作了个手势,“不要……再回住处,好不……容易……才换回……你的命!” 她这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审视他,血色的残阳照在他越发苍白的脸上,生命的热力随着淙淙流淌的血液、正在一点点流出他的身体。 他突然感觉有点累,枕着她的红裙子小憩。鲜血把她的裙子侵染成了渐变色,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夺目的绚丽。 “我就……睡……一会,一会……你……就……把我……叫醒。” 她什么也没有说,入行,决不允许自己破戒湿了眼睛。 他的神智开始涣散,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迷离。可是躺在心爱的人怀里,他一点都不慌张,脑海中只记得一片绚烂的鲜红色,汇聚成永恒,仅此而已。 她小声地唤他,他听不见,唯有将他的手攥得更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