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就跟做梦一样,刚刚还在树下忍受暑气、现在却置身在一个被布置得仿佛童话般的客厅里。 鲁宅的一位老保姆为她沏了一杯上好龙井,可惜她从不懂得吃茶品韵、只能礼节性地浅啜一口、聊表受款待的谢意。 雯晴把茶杯搁在一边、透过那层氤氲的雾气打量整间屋子的陈设跟布局。紫色的缎带窗帘自然过渡到淡蓝的墙壁、米黄色的布艺沙发搭配咖啡色的檀木小几。最值得一提的却是那个年代的鄂西山区极其罕见的落地窗玻璃、下接花墙、上承云梯,足足占据了一面超过五米的墙壁。 雯晴不禁要惊叹于主人家的想象力跟生活情趣。想想自家的居住环境,清一色为主打的白色系、而且不管什么都收拾得雪亮雪亮的、没有一点儿生气,跟这里压根儿就没法比。 鲁非的迟迟不现面、让她略微生出些许类似局促的消极情绪。她起身做近墙壁,有两幅看起来很漂亮的画同时挂在那里。一副是著名的《天鹅湖》、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复制品;另一幅则远没有这么大的名气、画中的女人眉如墨画、面似桃晕、芳唇绛点、语颤银铃,给人总体上的感觉就是如花艳丽、绝代娉婷。 雯晴几乎一眼就能断定是中国画家的作品。虽然雯晴对绘画的了解仅限于饭后课余,但是她在这方面多少也算天赋秉异。凭借自己多年看画的经验累积,她认为外国油画注重的是写实的形体(比如他们为了真实的表现人的肉体、往往需要模特赤身裸体),采用鲜明的颜色对比跟近乎夸张的色彩变幻给人的视觉造成冲击;而中国画则受到传统水墨画的影响、更加注重人物的神韵,通过粗细不同的线条描法极为细腻地勾勒人物的内心,有一种更为低调、内敛的B小调的华丽。 这张画的特点无疑都符合后者,也正是雯晴最喜欢的类型。 此时,一杯飘着浓香的咖啡递到了她手里,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忘了收回已经入迷的眼睛。 “喜欢这张画吗?”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雯晴不免有些吃惊,因为在她原本的想象里,鲁非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姓名。 现在雯晴有些后悔来到这里,在那个年代的传统观念里、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如果待在一起、无异于同处一室的孤男寡女。 可是当他们四目相对的刹那,雯晴分明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纯真与热情。他有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眉似冬鸥、唇如秋杏……细腻的五官就像是一件精工细作的艺术品、不像一般的男孩子线条粗犷、棱角分明,骨子里都透露着与生俱来的叛逆跟野性。 他绽开的微笑纯净得就像春日里第一缕阳光来茵,少了赤道流火般的热力,却多了几分温暖、带着淡淡的阳光香味直射人心。 一个简单的天使般的笑容便能撕开一段冷漠的泾渭分明的心理防御。 正好又是雯晴喜欢的类型。 是的,他英俊的长相跟浑身散发出的魅力无疑对每个爱做梦花季少女都是致命一击。雯晴本不想不雅地说自己正处在发情期,但是就像动物的本能是受到异性散发到空中的信号激素的吸引,她竟也开始对他的诱惑感到无法抗拒。 “你就是鲁非?”雯晴问得有些多余。 他的回答不禁让人意外至极,“是的,欢迎你来做客,范雯晴!” 天,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事实上,我很早就开始注意你,只是你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天涯咫尺的邻居。”他饱含深意地看看雯晴,“我背地里像个间谍一样追踪观察过你,所以曾听见你母亲这样叫你!” 你无法想见雯晴听了这番话以后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在他的解释中,他去观察、去探听、去效仿电影、在树上挂上瓶中信,统统是为了通过这样的惊人之举引起充分引起注意、以便制造机会认识自己! 天,你何德何能啊,范雯晴! 你不算很漂亮,也没有很好的个性,在学校甚至没有人追你,而今突然有一个王子一样的大帅哥对你流露出依恋的感情,要是你那几个没心没肺的好友知道了,肯定会惊呼你是老尼姑撞上狗屎运! “知道吗,我特别得欣赏你,因为你纯净得就像扶之桑的三色堇。” “你再开我玩笑我就真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什么三色堇,你不如拿它形容画上的这个女人、我跟她根本没法比!” “呵呵,那是我母亲!” “啊,你母亲?” “你是不是以为这是在哪个画廊里买的工艺品?”鲁非也将头转向那边,眼中一片柔情,“这不过是我十六岁时的涂鸦信笔,那时我母亲还很健康、我们的生活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她是一个很懂得生活艺术的人,这栋房子就出自她的亲手设计。只可惜,她为装点这里耗费了那么多心血、自己却没有一天享受到在这里生活的惬意。” “你看,她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幸福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当时她已经身染重病。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遭遇不幸、也从不表露为外在的表情,她要传递给身边的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乐观积极、哪怕生命之重已经快承受不起……” “那她现在在哪里?”雯晴已经不自觉地被他的描述吸引,但是开口之后,才惊觉自己触犯了禁忌。 “去年,死于先天性心脏病……”鲁非说得云淡风轻,但是雯晴能感觉到那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 “好了,你已经看到了我才疏学浅的画技,还没有告诉我你最擅长的事情!” “我啊……”雯晴几乎就要抓破头皮,大浪淘沙似的在脑海中筛选了半天,才抖出两个字,“钢琴!” “那很好啊,我房里正好有一架钢琴,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份荣幸听你弹奏一曲!” 雯晴不禁尴尬不已,我总共才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学了一个暑期、现在早就连本带利地还了回去,就我这半吊子功夫、也能拿出来献艺?她现在才后悔以前有机会学习的时候没有认真努力,如果早知道将来会弹给心仪的男生听,我一定不会偷懒、认认真真地刻苦学习以便到时候能在他面前呈现出最完美的自己。 但是盛情难却、雯晴只能客从主命。 鲁飞领着雯晴走进自己的卧室里,令她倍感尴尬的是,这里收拾得远比自己的房间干净、整齐。 最初触目所及的便是那架十分漂亮的白色三角钢琴。钢琴背后开了落地窗、所以只要掀开帘子、光线就特别充裕。书橱里藏书万卷、被订做成一个绷直的7字形。天花板采用了多见于摄影棚的镂空吊顶,如果只是摆放几盆吊兰倒也并不稀奇,重点在于主人家特别有想象力的把草莓这种匍匐茎的植物也搬到这里。茎叶横蔓、修长齐地、嫁与汀兰、郁郁青青……虽然这个季节已经看不见白色小花跟红色果实出来画龙点睛,但是你依然能在脑海中想象那样的胜景。 快看,银色的风铃底下悬着一粒粒精致的紫贝壳、微风一动就会发出清脆的撞击,就像一首踏浪而歌的童谣那样好听。水盆大的砗磲里更是养着娇艳的秋水仙跟五彩缤纷的金鱼,让你不得不惊叹于人的想象跟创造力! 而现在,雯晴就要在这个童话般的世界里、在英俊的王子面前弹琴,她的心几乎就要从体内飞出去! 但底还学过几天,至少是做足样子端坐在那里。她弹了一首肖邦的小夜曲,除了节奏完全不对以外,基本还没有错音。 迟早是要掉链子的,现在雯晴反而先松了口气,“额,都说了要你别听、我最擅长的也就这水平。” “没有啊,我觉得还行!”鲁非以一个鼓励性的微笑回报雯晴,“只不过,这首曲子如果用四手联弹会更加好听!” “四手联弹?”雯晴心想本来就只是个初学者的水平、这么高难度的技法岂不是要大大逾越我的能力?“恐怕我不行……” 鲁非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坐到雯晴身边去,“放心,只要你跟着我的节奏来、我保证你没有问题!” 也不知是不是鲁非的这种自信确实感染了雯晴,她竟也闻声而起、与他配合出了一段十分动听的旋律:乐声悠扬四起,时而高低起伏、如行云流水、白驹过隙;时而千回百转、如山泉哽咽、幽谷破冰…… 一曲既终,雯晴仍不敢相信这个奇迹的创造也有她的参与。 现在她明白了,鲁非是多么的谦逊、多么的心思细腻。他用自己的过人的技艺、补足了雯晴的演奏中所缺乏的节奏感跟张力,他是在以自己认定的节奏丈量跟修正雯晴的步频、从而带领她一步步渐入佳境。 既会画画、又会弹琴。关键是拥有此番高超技艺、却丝毫不显山露水地标榜自己,这样一个貌似中古世纪遗留下来的表现全优的男孩、雯晴怎能不为之动心? 如果我们两个能在一起…… 雯晴不禁要心飞神驰起来、没准此时刮一阵微风都能把她吹到南极。一想到这里,雯晴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 正所谓,小妮子春心动矣! 他刚刚不是也说了因为对我有好感、所以想引起我的注意?那我刚刚的那个想法按照概率学的角度分析,不是有极大的可能性成立? 可是雯晴就是雯晴,她马上就很理智地抑制了自己。人家也只说对你有好感、好感是什么含义?也许人家的定义就是想跟他觉得还不是一无是处的人做个普通朋友而已!就你会想入非非地往下联想、又不是效仿柯南的逻辑推理。 况且你跟他一比、连丑小鸭都算不了,丑小鸭是相貌平平,而你压根就是还没有进化出“脸”的类似原生生物的原始生命。 你们不管是论相貌、论学识、还是家庭背景……所有的一切都看似不可同日而语。就像两条走向南辕北辙的双曲线的轨迹,任选两端无限延伸下去、都肯定没有交集。 “你的咖啡冷了、我让李嫂给你换一杯去!”雯晴一直神游天外、差点忽律了鲁非的善意提醒。 “呵呵,谢谢,你真细心!” “还好啦,我猜刚刚李嫂给你泡的茶一定让你头疼不已!” “是的,虽然是中国人,可是还是喝不惯咱们的‘国饮’!” “真的吗?正合我意!待会好好尝尝这咖啡、咖啡豆是纯手工磨制的,香味特别浓郁!” “额,其实我也喝不惯咖啡这么高级的东西、平日里就只是喝白开水而已……”雯晴就是雯晴、说话也不知道绕弯、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言语不合时宜。 好在鲁非是生来的好脾气、丝毫不介意雯晴的有口无心,“难怪李嫂说从一个女孩子喝什么东西就能大致地窥见她的个性!” 这个说法倒是勾起了雯晴的兴趣,“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在李嫂眼里,凡是那些开放、外向的女生都是被咖啡、啤酒、果汁、可乐等搭配快餐的高热量的饮料给带出‘野性’;而小火催开的淡淡茶香慢慢熏染出来是举止端庄的娴静淑女。” 雯晴忍不住嗤之以鼻,“什么逻辑!那我两样都不沾、岂不是随了猪八戒照镜子的命运!” “不,换句话讲,你是东西合璧,既有东方人的内敛跟涵养、又有西方人的奔放跟热情。”不知是不是是鲁非说到深处、有点忘形,他居然跟了句,“活泼可爱又很有灵气,是我最喜欢的类型!” 这句话无疑令他们两个人都触动不已、彼此避开了对方的眼睛,而当他们的目光重新在空中相遇时,又都在对方眼中发现了一些崭新的东西。 多尴尬啊,雯晴还从未跟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隔得怎么近!而鲁非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居然也漂浮着朵朵桃色的云。 一时之间,两人出现了短暂的僵局。 想必鲁非是那种心思细、脸皮薄的男生,反倒是雯晴主动站出来转移了注意力,“可不可以参观一下你收藏的书籍?” 鲁非也像遇到了救星,“当然可以……” 说实在的,雯晴对鲁非简直衍生出了一种近乎嫉妒的感情:这里藏书过万、纵观古今,简直就跟一家校园书店的规模无异。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看书能陶冶人的性情、增添生活的乐趣,但是别忘了,尽情享受阅读乐趣的同时,往往还需要用金钱来垫底。所以,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惬意地读书品茗,你看那些靠卖命地工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的家庭、他们是否有这份阅读的闲心?你看那些努力省钱才能买一本学习资料的学子、他们是否舍得买一本曲高和寡的小说供奉在神龛里? 所以,读书有时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雯晴的目光“巡城”三遍、最后在一本有经常抽动痕迹的黄皮书上落定。没有别的原因,封面有两个似曾相识的字:季忆。 没错,想必跟瓶中信上的那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词有着必然的联系。为何是“季忆”而不是“记忆”?雯晴心中一直藏着这个谜题,所以此刻她期待着能通过这本书来解密。 “这个不要看,好吗?”鲁非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是……”雯晴尽管听从了他的建议、但是言语之间仍未放弃打听。 鲁非甚至必须给雯晴一个合理的解释、便说出了实情,“这是我过去的一本未完成的小说,因为母亲离世,就一直搁置在那里……” 雯晴惊讶不已,已经领教了他的画跟琴,他究竟还有多少等待着被人发掘出来的惊喜?!眼前的这个男生的形象一步步层析、剥离,最后就简化成了天才的代名。 “那我是否可以做你的第一位读者——如果你觉得可以对我放心……”这已经是雯晴第三度说话有欠考虑,但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地争取到底。 鲁非倒并不是怕她瞧见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隐隐地有些担心。他自己也不能把这种担心细化到很具体,仿佛就是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直苦于无人分享,但真的有人来聆听时,却突然失去了大声倾诉的勇气。 但是,望着雯晴那双写满期待的、很无辜的眼睛,他不禁也产生了犹豫。鲁非,有些话你不是自己开不了口吗?给她看看不是正好可以借此表明你的心迹?! 于是鲁非将那本书取下来、亲自交到雯晴手里,“那好,我把它交给你,但是请你保证回家以后,再翻阅这本《季忆》。” 鲁非的目的很单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怕雯晴现在就看了之后,会落个自己无法控制、将来也无法收拾的残局。 只要不是当面开启,就总可以给自己多一点希望来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时光,对他们两人而言都颇有深意。一个暗自期待、早已动了一百次歪脑筋,另一个惴惴不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宣判死刑。 终于挨到了道别时间,两人却表现出了少有的默契,一段近乎官方行为的互致别词后,鲁非目送着雯晴的身影消失在旋转楼梯里。他仰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她会懂得我的心、但愿我的等待还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