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旺颓然放开了抓着他的手,坐进了沙发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茄隅谢绝之后,自顾自地掏出一根烟点上,侧对着茄隅吐着烟圈, “就从你离开这里之后说起吧……” 一层阴沉的烟灰色悄悄地在他脸上蔓延。 茄隅已经没有更多的言语,唯有眼中闪烁的光华将现实与记忆一起重新串联。 “记得你走时说过的那番话吗?” 茄隅点点头,昔日风雨历历在目,每一个场景、每一句对白都宛在眼前。“那一字一句我此生都不会忘记,因为那是我的屈辱,我说:‘杨晓沫,我今天终于认清了你!今天是我被学校扫地出门,如果是别人出卖我,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会去据理力争、誓死保卫自己的尊严。但是出卖我的是你,无论我现在多么恨你,我不会忘了你给过我的曾经,所以我认了。但是,你心肠狠毒、必遭报应,也许下一个就是你,你也会有众叛亲离、落难的一天!’” “没错,”黄旺一只手弹了弹烟灰,另一只手把玩着打火机,“也许他真的该遭报应,他也快走到被开除的边缘。学院已经给出了最后的警告——是不是应该叫最后通牒?” 茄隅下意识地咬紧嘴唇,他突然又成了那个遇事手足无措的孩子,这是真的吗,我做过那么多关于他的梦,但是最坏的情况,也没有把这个包含在列。 “你走之后,他逃课逃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是成天酗酒,白天躲在寝室睡觉,睡醒了就出去上网,又是第二天大家都去上课之后才会回来接着补充睡眠。当然寝室里的人是不会出卖他的,孙晔起初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时间还是包不住了,多次被叫到办公室去进行思想教育、也没有见改好一点。” “这倒不是最打紧的,以上行为最多只能算作‘作风’不正,”说这句话时,他还特意停下来看我,我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很注意,所以没必要心怀亏欠,“但是,后来,就演变成了‘行为不检’。” “谁都没有想到他堕落得速度会那么快,简直就是俯冲式的急坠!他更加有恃无恐、压根没有一点意思要收敛。我听说后来他成天和他老乡、一些在社会上混的人伙在一起,打架滋事、满口秽言,最后更是为了一个叫莎莎的女生争风吃醋!呵!他健康的很,因为别人没伤到他,他一刀放倒了别人在先!” “我就亲眼看见过他寻衅时的样子,他现在是嗜血的斗士,几乎以此为乐了!胡作非为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上瘾了、他很狂野!” “人家家属闹到学校,学校自然要严肃处理,他跪在地上求老师不要告诉家长,而后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2000块钱,先赔给人家了,这才暂时了了。哼,我想他这钱来的也不干净。”黄旺说这话时、嫌恶的表情散了一脸。 “茄隅,他不再是你记忆当中的那个纯真善良的人了,你懂吗、他本质已变?如果你现在见他,你会很失望的,他肯定变得你已经认不出了、你又何必再碰自己的梦魇!” 茄隅的思绪有些游移,他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现实跟记忆一起串联,就像踩上地雷的人一样,已经来不及作出本能的逃避反应,被迫直面冲击而无法遁形,脑海中只剩久久挥之不去的茫然与轰鸣、凭空经历这么一场浩劫,。 “所以听我的,你回去吧,他已经伤害了你一次,就不要再让他重复伤你一次。这样不值得。”黄旺说得很恳切。 “茄隅,你现在转运了,哥真的很为你高兴,那么很好,你已经证明了离开K大、离了一直文凭,你也能照样活得好好的,甚至比他们更好,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你对过去已经有了完满的交代,就不要再让过去的人和事再继续纠缠你,你应该向前看,那里才有你的未来、有你追寻到手的幸福。未来是你一个人的,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要再过问了吧、当初几乎毁了你一生、你也拼命独自揽下责任、替他保全,我们对他可谓仁至义尽、在没有‘应该’一说、也没有任何亏欠!” 沉默良久,这不是该多愁善感的时间。 终于,茄隅有些发颤地抖出几句肺腑之言,“可是我还是想见他,无论他现在有多坏,也无论他都想再见他一面。” “你确定?”黄旺不信任似地问道,目光像是责问、也是关切。 “是的,这一次我不会再纠缠感情,是彻底了断,我只是要向他要回我的手链。” “一条破链子你难道就不可以扔了吗?”说这话的时候黄旺有些情绪激动,“搞不懂你,图腾又怎样、信物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没有保佑你、反而叫你失去了一切。” 这一次,茄隅只是点点头,却将嘴唇咬得更紧了,“可是……它关系我的姻缘。” 透过烟雾,茄隅能看到黄旺紧皱眉头的半张脸,他额头的褶皱、手臂暴突的经脉也快接近着火点。 但是,他是不会对茄隅发脾气的,这个,他早就当做弟弟一样看待的男生,他的心,是你最不忍惊扰的湖面。 黄旺猛地将烟蒂摁灭,“那好,既然你执意要见他,那么我想不让你见他你一定是不会死心的。你就跟我来吧!”说着,黄旺站起身,“我的预感,你跟他到底难说再见……” 出了门,黄旺也不管茄隅跟不跟得上,就自顾自地一路往前。 “哥,你还有什么事要处理吗?”茄隅被搞得云里雾里的,“干嘛走这边!” 黄旺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忘了告诉你了,由于陋习太多、时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来寝室‘蹲点’,寝室时而成为战场、时而成为混混的聚集地,早就没有人愿意再和他住在一起,后来也不知为何,他还差点捅了钱鹏一刀,哼,没有几个人还看得惯他,大家一起将他赶出来生活圈。” 黄旺的语气相当的平静,只是更具讽刺意味的轻描淡写。 巨大的冲击一波连着一波,此刻,多做求证已经没有必要、他几乎是“心悦诚服”地一一接受了这些事实,只剩一脸愕然、没有更多语言。 跟随着黄旺七拐八拐地、终于在停在了一栋五成新的私房面前,这是一户江夏地区典型的居家、出租两用的房子,一楼已经租给别人开杂货店,上面就分隔成两边,一边自家居住、一边租出给学生,两边公用一个楼梯、通常每个月的房租要200—300元。 穿过阴暗的楼梯,黄旺在三楼最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下脚步。门锁是被人撬过的、所以只能虚掩。 迟疑着,推开了门,茄隅惊呆了,仿佛一扇门之后连着另一个世界。 这里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体育报纸、啤酒罐、食品包装袋丢了一地,还有一碗尚有余温的速食面。床上、椅子上脏衣服、干净衣服、书本、杂志混在了一起。这其中茄隅还认出了不少自己的东西,除了已经送给他的羽毛球拍和鞋子,还有“断交”后就没有还给他的《秘密花园》。 空气中蔓延着一丝糜烂的味道。墙壁已经斑驳、那张斜挂在正中的苏醒的海报也失去了光华,一双明晰的眼睛左看右看都只剩下空洞和深邃。靠墙的床单上蹭了一层纤细的白灰,茄隅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左右开弓对着墙壁打羽毛球的阳光少年。 “谁呀?”里间传来一个声音,茄隅心中立即本能地感到心脏动得剧烈。 “我。”黄旺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那种。 晓沫从里间走了出来,两手都是泡沫,很显然是在洗衣服,“有没有带烟?” 晓沫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茄隅,也难怪,大半都只是陌生人,当然不讲话也有可能是关系不好、但我也懒得将就的同学。 茄隅却从第一眼起一直看着他,这是一张十足的男性的脸,有着世间最英俊的轮廓,满脸胡渣就像一片茂密的森林、笑容有如赤道阳光直射的清冽。 “晓沫!”茄隅失声喊了出来、实为哽咽。 晓沫伸出的手在空中凝滞住了,烟盒迅即掉到了地上,他这才望了他一眼,看了好半天才不敢确信地吐出两个字:“茄隅?” 十秒钟的对视胜过无语千言。 可是倏尔之间,晓沫眼中的那份柔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语气中的冰冷和生硬,“你来干什么?我知道自己很落魄,让很多人笑话,可是好像还没有给你发请帖?” 茄隅顿时感到心头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浇熄了火焰。 黄旺有些看不住了,“你不要不识好歹,在你说话之前可不可以先想一下你有没有资格,有没有脸?!” 晓沫显然没有料到黄旺会帮着茄隅说话,轮流扫视了他们几眼,故作恍然大悟状,“哦,对了,你们号称是好兄弟,自然很有默契的,还不趁我毕业前赶紧挖苦一下、落了报应的下场的确应该亲眼所见!” “你少在那里穷酸!我没你下贱!” “那你为什么自作主张地带他来?嫌我还不够丢脸?” “拜托请你搞清楚,你的事我还没功夫管、也不想管,如果不是我弟要我带他来见你,鬼才愿意来这种地方!”黄旺表现得相当不屑。 晓沫脸色顿时由阴郁转为煞白,又由煞白转为铁青。“你什么意思?别忘了你现在是在人家家里面!” “得了吧!反正也不是你的地盘,不过是靠着脸蛋、至始至终吃人家软饭,房租跟押金好像还都是陈怡慧小姐帮你代垫!” 茄隅心头一震,黄旺句句都是挑衅,又偏偏选择了最为关乎一个男人尊严的“吃软饭”问题。茄隅已经感觉到了空气当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逼近极点。 “你什么意思?”晓沫已经捏紧了拳头,黄旺也不示弱,业余搏击也不是白练。 “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晓沫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威胁。 “你当然敢,你连同寝室的都敢一刀放倒,你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耶?” 晓沫就像一头被激怒、时刻准备战斗的公牛,胸腔暗流涌动、鼻孔龂龂生烟。 这样的晓沫真的好陌生,仿佛从不曾在茄隅的生命里出现。 茄隅好怕他们会打起来,鼓起勇气上前地拉了拉晓沫的手、就像很多钱他常在那样,那时,只要他一冲动,他就这样安抚他、总能让他在就要跟别人发生矛盾前平静好些。。 虽然只是手上的接触,但是茄隅仍有感觉。还有效吗?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试一试,情况危急、也没得选。 这是一段几乎可以忽略的时间,但是茄隅却好像是在长久的等待,不知道,他会不会爆发,不知道决裂之后、这样大胆的举动、会不会刺激到他的肾上腺。 终于,晓沫主动卸下了武装,结束了这场对峙的局面,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黄旺说道:“现在请你离我远一点!” 黄旺一口气冲到门边,突然又猛地回过头去,“茄隅,怎么还不走?人家摆明了不欢迎,留在这里只有受气,还等着他一个个撵?” 这段时间,茄隅成了被忽略的多余人,任由他们抛到哪一边。他嘴上应允,可是脚上却没有行动,他很想等某人开口,但是又害怕地心一直悬。 黄旺本来就是为他才受气、现在见他恋恋不舍,也自然很来气。于是,黄旺折回原地、不由分说地要把茄隅拉出去。 虽然确有不舍,但是眼看晓沫没有丝毫反应,茄隅随即心一横,也没有反抗、任由他牵着走出去。可是,就快消失在门框里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晓沫如同在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幽冥似的嗓音——“你留下吧——南茄隅”。 茄隅跟黄旺几乎是同时回过头去,可惜疯长的头发遮住了,茄隅看不到晓沫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流露的神情。 “留下吧,南茄隅。”这一次,晓沫的声音不再哽咽,茄隅不用再怀疑自己是否错误地会意。 茄隅又看了一眼黄旺,也许这个时侯他气消了,他眼中既没有流露怨恨、也没有任何暗示跟鼓励,但是他放开了紧握茄隅的手,一个人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使得整栋楼都在回响不已…… “先坐下来吧!”晓沫这句话刚一出口,环顾四周之后,又不免尴尬地补了一句:“看来你要先站一会儿,我收拾一下。” 说着,晓沫便开始清理放在墙角上的一把椅子上堆的东西,他抡起那堆衣服跟书本,转身便又劈头盖脸地泼在了床上、算是救急。 “好了,坐吧!”他不由分说地将茄隅按在了椅子里。 “那你呢?” “我?呵呵”晓沫将床上的衣服再往里一推,终于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小意思,轻松搞定!” 风暴已经平息,一股熟悉的亲切感慢慢回暖,这正是茄隅所希望看到的结局。 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去回应他。 晓沫还未坐定,又弹簧似的弹了起来,“我给你找点吃的。” “我不饿!”茄隅言不由衷、其实是害怕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里。 “你不饿我也饿了!”晓沫展开一个爽朗的微笑,对,就跟记忆里那样调皮。 晓沫走到一个抽屉跟前,抽屉上散乱地摆着台灯、书本、笔筒等什物。他将诸多杂物堆叠在一起,让出一块坦途,随即拾起几个包装袋摇晃了几下,声音很响亮,显然已经不够接济。只见他眉头紧锁,用脚从抽屉底下勾出了一个已经堆成金字塔的垃圾桶。部分纸屑经过这一震颤散落了出来,晓沫窘迫极了,只好生硬地用脚将“塔尖”踩压下去。 眼看晓沫又要心血来潮地翻箱倒柜,茄隅忙叫住他:“别忙,我自己带了吃的东西。” 茄隅拉开背包,将食物一件一件的取出,桌子上又一座小山初具成型。 “呵,已经改朝换代了!我记得以前那个是深蓝色的,不过你不常背,一直锁在‘深宫’,这第二个殊途同归,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只给你看过一次,没想到你还记得!”茄隅的眼神中焕发出了闪亮的光彩,“不过这可不是第二个了,我已经有了20多个,现在是穿什么鞋就背什么包、小雨说不能丢她面子,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搭配哩!” “小雨?” “一个朋友……”茄隅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没有对他说实话,仿佛一切是按照早先计划好的进行。 “那没什么好说的,你真奢侈!”晓沫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咬舌拖长了“奢”字的尾音,茄隅有一时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