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秋,湖北,建始,凉水埠。 朱臻贵从大路上刚能窥见舅家庭院的时候,整个坝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脚一落地,便听大督管1朝天大喝一声:“来客哒,装烟倒茶!”散落在各处的帮工们也同时用尽最大的力气响亮地和道:“哦!” 朱臻贵眼看迎宾的要给她放鞭炮了,赶紧躲开,往里走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须得一一寒暄,于是还是被飞弹到身边的炮花2吓了一跳。倒茶的是朱臻善家的四女儿喜鹊,朱臻贵瞅她生得玲珑标志,自是一副天生的好模样,心里十分喜欢。忍不住心里暗想,可怜她老爹一心只盼个底下带把儿的,这么大了,还喜鹊喜鹊的唤着,竟没有一个名字! “六姨来得好迟啊!”喜鹊笑道,“过晌午了,好茶都喝完了,只剩白水,你要不要!” 身边的几个嫂子都一起笑了。天气这么热,人倒真的是想喝白水,朱臻贵赶紧抢过一碗,“六姨可不蠢,好饭需时,我是特地寻着腊蹄子3的肉香才来的!” “那就很不巧罗,劳烦六姨那么远走一趟,怕你赶着天黑前就要回去,估计明天才煮得烂。” “哦,有道理,反正我等得了,就不知道是哪个比我还等不及的白天先揭了锅盖罗。” 这一问一答,众人早已笑作一团,张嫂子插了一句:“那你看看我们这里哪个最像罗,反正不是我。” 喜鹊一点也不害羞,“大不了你们巴结我一点,我给你们开小灶嘛。” 朱臻贵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姑娘的个性,竟有点出神了。俯仰之间,猛地发现有个端果盘的小丫头一直站在身后,不觉一惊。 “你怎么半天不吭一声罗?”李嫂子嗔怪道。 原是亭舅舅家的孙女,不过四五岁大。小丫头挨了训,更害羞了,朱臻贵打量了一下她,垂髫髻、鹅蛋脸,活像年画里的女娃娃。 朱臻贵不忍为难这个孩子,赶紧兜出手帕,本想跟她多说几句,小丫头舀了一杯瓜子在她手帕里,马上就逃开了。 “这样的孩子,也不错啊!”朱臻贵自言自语道。 流水席新开一摞,这边一直由胤舅舅的二女儿翠平在招呼。不过今天人多事忙,也来不及多招呼了,“来,六姨你坐这儿!” 朱臻贵知道,她一定给自己安排了远离席口4、且在上风处的好位置。一边落座、趁着翠平布筷的当口,朱臻贵小声问道,“怎么没见苗姑?” “她呀?”翠平顿了顿、压低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后厢躺着了,才刚折了个男娃,新媳妇过门,哪里敢叫她出来……” 朱臻贵不觉心头一惊,“造孽!”难怪先前总觉得什么东西不对,“我等下去看下她。” 说也奇怪,翻过舅家的堂屋,外面的喧嚣立刻消减了一半,仿佛是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世界,循着回廊、朱臻贵慢慢摸到后厢跟前。没有出阁的时候,她跟儿时的姊妹也经常到这里玩,舅家富丽堂皇、地方宽敞、非常适合捉迷藏,因而不管过了多久,这里的环境一点也不会陌生。 后巷偏厦的纸窗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这是习俗,家里到处都要张灯结彩、贴满喜字,即便你是刚折了孩子的孕妇也不能免俗。厚重的枣木门早已被岁月的年轮染成洗擦不净的黑灰色,上着一个大圆环,可是在朱臻贵看来,那怎么都像是一把锁。 犹豫再三,朱臻贵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启了那扇门,木门转动时发出的干涩的吱呀声,就像一把炖了的锯子切割一段朽木一样。 “谁?”屋里面传来一个幽灵般虚弱的声音。 “是我!”朱臻贵没有进屋,门口就有个穿衣柜,人高的镜子反射着屋里的一切,病人躺着、正吃力地想移近床头坐起来,朱臻贵只瞧了她一眼就吓到了,脸色惨白、双眼突出得好厉害,就像个传说中的鬼一样! 这边,朱臻贵游移不前,那边,苗姑却发话了,“你别进来,怕沾了晦气!” 朱臻贵如释重负,心里却忍不住有点自责,“你好些了吗?” “吃过药了,快好了,就是乏得很!” “那就好,放宽点心,身体养好了,才有本钱……”朱臻贵自觉说得不对、赶紧刹住,“也没有放个信4,不然我叫人杀几只老母鸡,这次一并带过来的。” “你有这份心就好了……”尽管语气表明很平静,但是想必此刻苗姑是难掩内心的激动,“我都明白的,姊妹记得我。” 朱臻贵怕说着说着,她就要哭了,于是赶紧说,“我还没吃饭,等下怕坐不上席了,你先好好养着,外面的事,别往心里去。” “恩恩,你去吧……” 朱臻贵走得时候真的于心不忍,因为她真的听到她说话时已经掉泪了。但是她必须铁石心肠,否则,她会跟她一起哭,而令她更加难过的。而且,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提醒她,这种时候,你决不能哭。 从后厢出来之后,朱臻贵心情有点沉重,好在可以往人堆里扎,有人的地方从不缺乏欢乐。而这个时候,恰巧一个重要的人物来了。 只见一架两抬小轿落地,大督管亲自上前替夫人掀开帘子,原来是二哥朱臻坤的元配刘氏。刘氏真可谓披金戴银、单一个耳环坠子上的红宝石就有鸽子蛋那般大小。不过朱臻贵看得出,刘氏脸上略有一丝倦容,这位十里八乡公认的第一大美人、如今浓妆艳抹、也终逃不过美人迟暮的宿命。 待她跟众人一通寒暄,朱臻贵便上前把裹了小脚的刘氏搀到自己跟前来,二哥是族行里跟自己最为亲近的人,而这个姐姐过去也待自己极好。“姐姐,你相隔不到二里,真是来迟了!” “还有几个小家伙牵绊着、总不能拖一串葫芦来吧!”刘氏同她落座,啜一口茶,说道:“家里的事,怎么忙得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个二哥……” 朱臻贵会意地点点头,“我公公也是一样,已经躺了几年了,开了各种方子也不见好。大伯托静轩找了个西医,这才确诊了是肝上有了瘤5。” “有的治吧?” “有的!西医给开了一种‘补丁6’针剂,每次只要打一针就见好——”朱臻贵顿了顿,嘴角略过一丝苦笑,“可你知道吗?虽然有得治却要了活人的命,这药剂要一百块国币一支,我看,再不了多久,我们汪家迟早要成空壳了……” 刘氏打断她,“那也比没得治好啊!”她叹了口气,“你瞧瞧,我两个是怎么了,高兴的日子,净说些有的没的!怎么,新娘子还没到么?” “反正我来这么久,是没有瞧见。要不我去问问翠平?” “哦,那倒不用。”刘氏一沉吟,“对了,你见过苗姑了么?” “我知道她的事了。我‘见’了,但没有‘进’去。” “哦?”聪明如刘氏,一般人都没有意会到,但她却径直望向朱臻贵的肚子,“莫非?” 朱臻贵点点头。 “这是好事!”刘氏小声说道,“难怪你也是中午才到,缘是怕路上磕碰到,才作蜗牛爬来吧。” “姐姐好眼力,妹子不得不佩服,只是姐姐暂且不要告诉别人哦。” “瞧你,肚里有货,也怕别人知道!”刘氏笑笑,“不过你的心思,我懂。” 朱臻贵满腹狐疑,但是当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刘氏的肚子的时候,立马恍然大悟,“难怪姐姐穿大摆裙,如不是此刻坐下来说话,站着的时候我绝对看不出。” 刘氏与她相视一笑,她从小就喜欢她的聪明。“满屋之内,你知我知,算不算一种缘分呢?” 朱臻贵大喜过望,“姐姐如果有此意,汪家上下求之不得呢!” 刘氏点点头,“我最近吃东西老是放得很辣很辣7。” 朱臻贵心想,咱土家人有几个不能吃辣的呢?可是还是附和道:“我相反哦,喜欢吃酸的。” 这与刘氏的想法当然不谋而合,暗中说定之后,刘氏也道出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委,“看了苗姑,我做娘的喝完药送走这孩子的心都有了。” 朱臻贵身有同感,“做大人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享福呢?富贵犹可欺,难画是人心啦。” “知我莫若你!”刘氏说这话时,突然低下了头,“说实在的,我不如你!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哪怕隔这么近,我甚至没敢看过苗姑一次,我忌讳……” 朱臻贵心想着,若说忌讳,姐姐已经生育几次了尚且如此小心,何况我是头一遭,怎么可能没有疙瘩,只不过迫不得已罢了!她赶紧握着刘氏的手,安抚道:“无须自责,虽然造孽,但是那是她的命!” 眼尖的刘氏突然超脱了,“也对,还有比她更造孽的,”顺着她的方向,朱臻贵看到一个花子正在坝里跟人行礼作揖、讨要吃的。朱臻贵立马认出是二大爷。年轻的时候喜欢给人算命、专挑坏的说,好吃懒做、最后一个亲生兄弟死了之后、再无依靠,成了人人喊打的花子。 坝子里有人逗弄他,有人要拿笤帚哄他,还有人怂恿小孩子上前去向他吐口水。朱臻贵有点看不下去了,“怎么说也是一个老人家了,如果不是剥夺了田地,至少现在不至于这样……” 刘氏接口道:“你也说是‘如果’了,这个年纪,本来应该受人尊敬的,如果不是他自作自受,怎么至于被从族谱里除名、一把年纪还嬉皮笑脸跟人讨饭呢?” 她们是两个明白人,却也是两个最不可能出头的人。 好在还有心地善良的翠平,她双手奉了一碗白饭给他,却隐约露出一点盖不住的油荤。“别捣乱了你,路边吃去!”翠平装作很冷漠的样子,但是却可以欺骗外人,因为他们只知道,这个二大爷曾经咒她“不得善终”,理所当然,他们是天大的仇人。“碗不用还了。” 二大爷大喜过望,捧了碗就屁颠屁颠跑了,边跑边说,“翠平喜平,百年好合,大吉大利……” 翠平摇摇头,但是值得欣慰,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与此同时,山的那一边,锣鼓家奁8的声音渐渐响起,坝子里的人也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知道,喜平带领的娶亲队马上就要到了,都在翘首以盼。 朱臻贵挽着刘氏也站到坝子里来,“贵平总算要回来了。” 刘氏冲她摆摆手,“没有贵平,他已经出门五个月了……” 注: 【1】 办理红白喜事时,全权负责各项大小事宜的总管,旧时一般由本族同姓之人担任 【2】 鞭炮爆炸后未燃尽的纸灰 【3】 土家族的烟熏腊肉 【4】 托人送信或者口传消息 【5】 实际后来证实是癌肿,只不过当时被医生骗了,没有搞清楚 【6】 即杜冷丁,只能止疼,被医生诓骗,以为可以治病 【7】 旧时迷信,认为“酸儿辣女” 【8】 婚丧时打的锣鼓器乐的统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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