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朱臻贵到底没有留宿,趁着夕阳尚好、便下山回到了洋湖沟。在刘氏面前,她只是避重就轻,家里其实早已留下一堆烂摊。没错,在众人眼里,汪家虽不及凉水埠的那几家显赫,倒也算得有田有产的大户,当年嫁进来时不知引得多少艳羡的目光。但是时局所致,却也不似旧年光景,帐面上常常入不敷出,连着几个灾年,地里的收成也越发惨淡。 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老爷的病拖了很多年,直到后来才在西医那里谋了针药,确能对症、却价值不菲。照实说,如果不是家底厚实,老爷这口气早断了,因为寻常人家根本消耗不起。那针药简直就是金水兑出来的,汪家已经没少变卖田产。 过去这个家一直由婆婆撑着,那是一个早年地里有长工干活的时候,能背一满背篓作物种子、表面端一甑子1饭、同时再肩挑一担稀粪上坡的女人,她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任何不良企图都休想逃过她锐利的目光。有她在、即便日子再苦、这个家也不会散;有她在、钱不是问题,谁都不许在她面前低头皱眉、放弃希望。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把年纪了,婆婆会老年得子,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在麻药完全失效的情况下,任凭西医剖腹生产!她以旁人难以想象地坚毅最终逃过了高龄难产的命运,却无奈造化弄人、不久之后终死于严重的外伤感染。 朱臻贵知道,变故既出,若指望一切如旧,是万万不可能,只是没想到,不出半年,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强势女人身后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表面父慈子孝的背后、人人都想跃跃欲试一把。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无法作出准确的预报罢了。当她回到汪家大宅院的时候,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要来袭。 “冬瓜儿,你小叔叔哭了怎么不管一下呢?”朱臻贵从阶沿坎2上抱起一边爬一边哭的小叔子,“乖啊,娃娃喔,吃馒馒3。” 冬瓜儿瘪瘪嘴,“我都饿着了!爹不让进去。” “怎么,大门开着,你不会自己走么!” “那你等会儿替我挨打嘛!”这个大侄子向来没有什么家教,“他们大人有事,不许小屁娃捣乱。” “那我去看看。”朱臻贵说着,把孩子放到大门里面的一条长石凳上,心里一直打着鼓,怎么呢?一个下人也没有,这个时候,家里火都没生,难道都不吃饭?! 顺着人讲话的声音,朱臻贵一直摸索到老爷的房门前,这才看到,一家老小都已经围拢了,渐有逼宫之势。 朱臻贵仔细伏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破门而入,“妈才死多久,你们就要反天了吗?!” 老四一看是个妇道人家,面露不屑,“我们只同你男人说话。” 朱臻贵回头看了一眼汪宗凯,老好人的丈夫正坐在椅子上哄着老四的小儿子睡觉呢,于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吃撑了啊,有闲心不知道顾好咱自家的猫,净在这里喂别人的崽?” 老四还在得意,端坐在太师椅中的老二端起烟杆狠狠敲了他的腿一下,“没听出骂你父子是狗呢?”老二起身,“多回来个人也无妨,一起做个见证,省得以后有人不认账。” 朱臻贵这才明白,是老二领着老四、挟诱宗凯、要逼着公公分家,一旁的公公躺在床上,又急又气,却被长媳陈氏按着不能动弹。 “你弄疼爹了!” “哼,”陈氏冷冷地说,“医生刚打过针,没力气是真的,你少装好人。” 朱臻贵向来和这个陈氏不合,当今的情形,除了中庸无为的丈夫,其余的人都是反派。 老二上前劝道:“别怪我们没通知你,一家出了一个代表。谁都知道那个针剂有多贵,我们都清楚,爹的病根本好不了……” “你……”老头子颤巍巍吐了一口痰,如果是身体好的时候,想必早就操起了拐杖。 年轻的时候,宗凯说过,全家上下对老爷都是敬畏有加,而现在,二哥敢于向老爷的圈地范围不断逼近了,“爹,我没说错吧,你要疼我们,也该知道,怎么才是为我们好吧。继续花冤枉钱,败光家产,到时候拖累的是大家!” 汪老爷嘴角抽搐、一再隐忍,而老二就受着胜利的刺激、不断进逼,直到脸贴得足够近时,汪老爷突然立起身,一口痰不偏不倚,喷在老二的脸上。 “好!”朱臻贵不禁从内心里对公公生出一种崇敬之情。 老二有火,但是刚要郁结的眉毛马上就散开了,“让你得意一把又如何?你还有多少时间?”说着,他转身掏出了一张宣纸,“这里有一份拟好的契约,我这个人向来公平,不会占你们一丝一毫便宜,每家一份,绝对公正!” 尽管心中不会承认,但是朱臻贵还是看了一眼,“那爹呢?” “爹生前最疼女儿的,让他跟老五去啊!”老二说得轻描淡写,“当然,为怕人家婆家不肯,我也考虑请个人专门照顾他,就住回以前的天井屋。” 朱臻贵冷笑道,“二哥真会安排,几十年都没有住过的老房子,蛇虫鼠蚁不说,万一哪根木料朽了,掉下来砸到人了怎么办?”
“那最好!”老四插了句,老二赶紧瞪了他一眼。 “我已经为他预留了一条出路,家里的老家具,锅碗瓢盆,想要都可以搬过去,继续给他用,这还不周到?”老二吸了口烟,“想多了会失大财,弟妹,凭良心讲,我按人户分、绝对公平,没有亏待你们这一份吧?” “那你把爹分给老五,她这份儿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盆水泼得不远吧,坡对坡、中间只隔一条河!” “过了河六亲不认!” “那老七呢?” “那么点小屁孩,分他他知道买糖啊?他懂什么?!” 朱臻贵心中暗忖,原来他们要断了公公的药、生吞了姑子和小叔子这份。日后问起,是几个哥哥共同商议的,岂不遭人记恨! “倘若是这样——”朱臻贵话锋一转,“那我们还得再算算——” “哦?”老二不懂其中蹊跷,瞪大了眼睛。 “宗凯是他排行老六的的那一份,我是我,您别忘记了,我原是老三媳妇,他总该有一份!” “好!”没想到,这次换成汪老爷忍不住叫了声好。 老二的烟杆差点掉到了地上,但是最沉不住气的是陈氏,她立马撒泼了,“朱臻贵,你还要不要脸啊?要是我,嫁过两兄弟这事,早就吞肚子里去了,不就是想多贪一份么?” 宗凯也冲她使眼色,又是哀求、又是拉她的手,没想到她更加目光如炬,“对,我还真认真了,我就要多‘贪’一份!” 陈氏那架势,恨不得要跟她动手,“你想钱想疯了吧你,你凭什么?”当然这也是老二他们希望的,因为再恨不得抽你一下,他们是男人,总不能自己动手。 “就凭我跟老三明媒再先,而他死时也已成年!”朱臻贵丝毫没有惧色,反而迎到她跟前去,故意轻声地说,“我始终是元配——当然这我不怪你——因为嫂子那个时候还没有来呢!” 陈氏有心机,却无心计。被人毫不留情地揭了短,却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笑话,你说行就行?人都死了那么多年,谁认你的帐?”二哥的语气也不似先前那么跟“妇人”客气。 四哥:“不认!” 陈氏:“不认!” 朱臻贵望向宗凯,宗凯却有意望向别的地方。 就在这紧要关头,只听回廊外一个声音传来,“我认!” 众人的目光一齐移到门口,这才看到,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老大汪宗成。“你们要开家庭会议也不通知我一声?!” 老二、老四自知心里有愧,没敢做声,陈氏更是吓得看都不敢看他,朱臻贵瞅准机会故意赔不是道,“大哥明察,我们小的不敢造次,特尊了嫂子在这儿,凡事由她定夺。” 大哥向来聪明,一眼就瞅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像发声明一样说道,“她长不了你们几岁,还当不了我的家!” “是是是” 于是老二、老四也赶紧见风使舵,唯唯诺诺。 “你们谁先说分家来着?”老大在老二先前坐过的太师椅上坐定,语气威严地说。 老二、老四哪里敢造次,面面相觑。 “我!”大家谁都没有想到,老爷子会突然精神矍铄地冒出一句,朱臻贵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生这么一大把儿子,还不如养一帮畜生!一帮畜生!” 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赶紧都到床前跪下。 “爹,您别动气!” “是呀,爹,有我呢,我看他们谁敢再提?!”老大说着回头瞪了他们一圈。 “不不不,我心意已绝,分就分吧,今天不分,明天也要分,随他们去吧,我看不得那些啃我骨头的东西。”或许是药效过了,汪老爷一直冲他们有力地摆手,“不走都给我撵出去……” 老大见他心意已决、只好得旨继续分家。这会儿,刚刚还在扮孝子的老二、老四又露出本性了,要我认是吧?五份是吧?那行,按姓汪的人头来!你们两家都没有下过一个蛋呢?! 这话真的戳中要害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的,老大的元配任氏自小多病、三十多岁难产、撒手人寰,后娶了现在的陈氏也不曾育有一儿半女。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跟元配伉俪情深,即便知道对方不宜生育,也一直没有讨小老婆,鳏居多年才娶了现在的陈氏,自然过了壮年,力不从心。而朱臻贵原是许给老三,长到十六七岁突然也死了,这时老四也早订了亲,于是一直等到宗凯成人,才续了亲事,自然来汪家多年也未有生育。 现在陈氏自然火了,利益关头,重又划清了界限,“说谁是鸡呢?你们什么意思呢?” “意思?我们有汪家的孙子,你们有吗?如果没有,那好,对事不对人,我们理应多分!” 聪明如她,可惜朱臻贵这一次也没有料到他们竟备好了杀手锏,会拿这个要害说事!老大此时也显得有些迷茫。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没有一个办法,就没有一条理由,可以站住脚,力挽狂澜? “我这可是汪家长孙!别怪我们心狠,汪家供奉排位的正堂屋在这里,这个宅子将来是长孙的!识相点,就同意了,不然,我可以请你们离开!” 汪宗成的手攥的很紧,朱臻贵知道,他无奈而又不甘心,老爷到底还是要跟着他们两家,没钱不行;小叔子将来成家立业,没钱不行。我们原本是要多分一份,可是他们现在反过来要多分两份,还要宅子,这是个什么道理! 没办法了,破釜沉舟,朱臻贵只好如实说,“我也有了!” “什么?!”老二、老四目瞪口呆,恨不得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幸好被老大及时喝止。 “你说有就有?成心的么?” “我可以证明……”这一次,陈氏倒很机灵,马上接过去了,“女人家的事男人不懂,她这肚子,少说三个月了!” 那一边虽然还在狐疑,可是似乎言之凿凿,也不便说什么,“那顶多算上他吧!” 这是个好灵感!朱臻贵依葫芦画瓢、心生一计,跪到老爷跟前,“得罪爹,到底您老人家长小叔这么多,以后百年归世,小叔还不能一个人过活,大哥他们也没有孩子,年纪上也足可以叫一声爹了,只要爹肯,小叔以后不如就跟大哥他们了。” 汪宗成也赶紧跪下,“这种话,怎么敢讲?……” 其实,朱臻贵只是道出了他一直不敢说的话,谁不希望子女绕膝呢?转年都五十岁的人了,靠自己生,还能指望什么呢? 汪老爷深明大义,虽知再世时这么做有违礼法,但是形势所逼,他知道,朱臻贵的“争产”、汪宗成的“争子”都是为了他跟老七多一份保障,这份苦心,怎么忍心不去成全呢? “罢了,我一身是病,连累你么这么多年,我死后,小的还要托你们抚养成人,我有什么不肯呢?宗琦该是你的儿子!” 再加上陈氏在一旁撺掇,这看似荒唐的事儿,就这么成了。现在大家都有子嗣,还得均分!最终达成的协商结果是,钱财、田地五五均分,宅子归长孙,现由老二、老四继承。而剩余两家则要搬到几十年前坡上的老屋——四方天井屋,同时带走老爷跟老七。 朱臻贵知道,日子更加不能像以前了,别人只看到她的风光,却看不到为大家庭奔波的劳苦跟负担。何况,往后,是真的多了“负担”了。 注: 【1】 一种竹编器皿、旧时用以盛饭、或者煮饭后用其沥干 【2】 过去大门前、屋檐底下的、高出场坝的石制台阶 【3】 即“吃饭饭”,是哄小孩的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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