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屋是汪家的一栋祖宅,四方天井的构局、旁边至今仍有两栋相同的建筑住着好几户本家兄弟。祖上传说,原本的汪家是从荆门那边逃难而来的,而这里当时就是古洋湖。一代代人从类似凉水埠这样高的山口往下挖,湖水逐年下降、露出山地,因而越往前,人们住的越高,直到最后,完全露了盆地的坝底、良田肥沃,才举家往下迁移。 若说这宅子一百年没住人了,朱臻贵也是会信的。虽然比想象的情况略好一点,没有什么“蛇鼠一窝”,到底天井中间的空地上已经长出了碗口粗的大椿树,年岁之久可见一斑。 老二他们也的确够无情的,立了字据以后、甚至等不到来年开春、就要撵他们走了。朱臻贵拿他奈何,出了门就是两家人,人家压根就不会想你这“年”往哪里过。 这一年冬月刚至,成、凯两家便清点出一应家什器物,并在老二、老四他们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往坡上搬东西了。主要都是些实用的,金银细软都是两个女人自己收着,账房的宝贝则是一件也没有碰过。 汪宗成也没有带走家里的佣人,只要了打小做过兄弟们的奶妈的、姓吴的老妈子和陈氏家里带来的妹妹月娥。 这似乎正合了那两兄弟的心意,但朱臻贵心里明白,大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满打满算,现在身边只有两个健壮的男人,而且他们还要轮流背老爷子,最后还是请了几个长工来帮忙,抬家奁的抬家奁、搬粮食的搬粮食,一队人马在狭窄的山间小道上排开,远处看来、竟也是浩浩汤汤! 搬进去之前,成、凯两兄弟已经把房前屋后、天井里的杂草锄了一遍,勉强算是开路了。东西起初只能堆到天井里,又上下收拾打扫了好大一通,才可以住人。送走了所有长工,来不及细细打点,已经到了晚饭的点上了。猫咪一直冲她叫唤,朱臻贵掰了一段腐竹给它,嚼起来咯吱咯吱脆的,这小东西,真禁不起饿!等到张罗炊具的时候,朱臻贵才发现,整栋宅子,原只留了一个灶屋,以后只能两家轮流烧饭了。 问题马上就来了,先前只顾着搬家的事宜,根本没有料想到,竟找不到一根柴禾!当然,这也不能怪宗凯和大哥,院子里朽木多得是,大概下过雨,点不着也很正常的。巧妇难为无柴之炊、幸而邻家嫂子通情达理,又是抱柴、又是送火。 这时候,陈氏爱显摆的毛病又犯了,“我们不用火种,我们有‘洋火1’!”说着,便得意地从衣领里翻出挂在脖子上的一个丝绣荷包、划燃一根火柴,“喏,可神奇了!” 朱臻贵注意到,邻家嫂子确实难掩不可思议地惊诧,但是缓过神来之后,表情马上露出一丝反感。于是,朱臻贵出来打圆场,“我听说煮饭烧不同的柴味道都不同,我们过去不太‘讲究’,嫂子能不能传授我们几招?” “漆树枝!”说话的是汪宗康的夫人吴氏。 “呸呸呸,你别听她瞎扯,要得漆疮的,”汪宗宝的夫人柳氏却笑出声了,“最好当然是松树枝,做什么都香,尤其是蒸包子啊……” 只要有一个人听进去,就证明已经管用了。朱臻贵立马叫吴妈翻拣出两小袋面粉,“小小心意,有时间了,请教嫂子教我蒸一锅包子呢!” 吴氏先前使了性子,怕人家以为自己一点好话就软,还故意不笑,“我们粉多得很,年年都种麦子,年年都换2。” “诶,我知道大家都说我们汪家种的麦子好,这是北方人的麦子磨得面、也有他们的好法,嫂子可以换个新意嘛。” “这……”吴氏还在犹豫。 朱臻贵示意吴妈上前递给她,“我们妈妈也姓吴,你也不好让一个老辈子3就这么把手伸着吧!“ “我……” “你看你给我们送柴禾,我们二话不说就收了,不然,嫂子吃惯了好面,看不起我们的么?” “哈哈哈哈”柳氏爽朗地笑了,转头向吴氏,“那还不收?“ 吴氏亦觉赚足了面子,于是转怒为喜,欣然接受。 朱臻贵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巧妙化解了一次危机,而且可谓是赚足人心。但是当她重又看向陈氏的时候,却发现她恼怒的眼神里无限放大的仇恨越来越深了。 在吴妈和月娥的协助下,搬回天井屋的第一顿就这么做成了。有火腿、有鸡丁、虽然不及平日丰盛,大抵是普通佃户奢望不来的。 可是面对一桌子菜,汪宗成似乎还是面露难色,“以后少弄几个花样吧,两家人目前一起搭伙、每顿饭三荤三素就行了——多弄些猪肉。” 本来埋头吃饭的大家伙心头一惊,“什么?那——那爹要吃怎么办?”陈氏说得结结巴巴,虽然过去她家境不好,可嫁过来之后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到底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汪宗成却似乎不想理会她,继续说道,“吴妈负责照看爹,月娥要带孩子,臻贵跟月兰以后就要轮流做饭……” 陈氏立马面露不悦,“那你为什么不多带个人来,我们不能再雇个人么?” “奇怪,你过去是金枝玉叶,没干过粗活吗?”汪宗成一句话抵得她哑口无言,转而对大家说道,“都是自己人了,我才关起门来这么说,还以为我们情况跟过去一样吗?不了,爹的命是钱堆起来续着的啊,你们忘了我们为什么会分家?” “大哥,那我们怎么办?”一向老实的宗凯问话了。 “我打算把剩余的田收回来,卖一部分,然后剩余的自己种。”一句话轻描淡写,但是在众人心里都炸开了锅。“以后我们要自己干活,有没有问题?” 这问得有多多余,怎么可能没有问题!但是长兄为父,他现在是家长,有谁敢说呢?朱臻贵也沉默了,享了十几年福,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我自学了一点西医,那个‘补丁’、一针一针买实在太贵,我打算拿卖地的钱一次性买几十针,以后我自己给他打。” 饭桌上还是一片沉默。 “你们都怎么呢?” 没人说话,各为各的揪心。 “坐起来!坐起来!我们吃饭,吃完饭,才有力气做事,哪有那么多粮食供你们浪费?!”汪宗成极力掩饰自己的揪心,故意把声调加得很高。 众人听了这么一通“讣告”,哪里还有食欲,朱臻贵怀着身孕、更加觉得反胃,可是为了表率,还是大口嚼饭。于是,大家也纷纷象征性拿起了碗筷,试试探探。 只听汪宗成突然有力地说道,“明天是个吉日,一早晴了我们就把牌匾挂起来!”他头发也已斑白,但是眼神炯炯如炬。 众人的目光也本能地随他看向那块此刻正倚靠在墙柱上的木牌匾,上书铜胎烫金的四个大字——洋湖汪家,在昏黄的灯光下,愈显夺目。 时间转而入冬,白昼愈端、而朱臻贵的精神也愈发不足,时常犯困。虽然琐事操劳,可是她并不觉得苦,累了的时候只需低头看一眼,那里有个小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成长,便觉十分满足,多打一会儿盹,又强迫自己醒来继续干活。 陈氏可就时常爱找茬了,说好了家务事对半分、饭菜轮流做,只要有那么一点不均的地方,定是不依不饶的。吴妈跟月娥想帮又不敢帮,还没伸手就被她骂回去了,“你自己的事照看好了?闲得慌!”“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姐姐辛苦都没放在眼里,忘记自己姓什么呢?” 陈氏还爱指桑骂槐,欺不了大的,就时常对她的猫咪指指戳戳。有时候根本没有沾惹到她,板凳下面睡得好好的,她就心血来潮,一把揪起猫咪的脖子往天井院里一扔,“懒东西,你挡路了!” 朱臻贵凡事记在心里,并不与她争辩。每次两兄弟地里忙完回来,只见热菜热饭端上,表面一团和气,并不知道两妯娌背后的暗战。 朱臻贵每次只怪自己不争气,搬回来之后,连老爷子都略见好些、自己反倒精气神短了,活该给陈氏抓了“偷懒”的把柄。 然而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何况连门对门都不是、压根又和成一家之后,总这么对着干,迟早要爆发的。这一天,朱臻贵什么都咽不下、实在乏得很,就搬出一张躺椅在天井的向阳处晒太阳。才刚眯一会儿,就听见宗康、宗宝家的几个小孩在外面的大场坝里打闹,刚开始还算好,后来大抵有个小孩被欺负,哇啦哇啦哭个不停,朱臻贵一阵心烦,想吐又吐不出来。朱臻贵想叫人把他们撵走,回头一看,吴妈给地里送吃的去了,月娥在哄孩子睡觉、孩子不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请陈氏了。 “什么?你求我啊?”陈氏故意说得很大声,想让天井里的回声放大到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似的。 朱臻贵懒得跟她计较,“你去撵一下吧,吵得我头好痛。” “哦,好好……” 朱臻贵不知她安得什么心,反正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一点也不像她的个性。 但是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陈氏的确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又大摇大摆地走回来,孩子们好像真的听话得走了,朱臻贵倒有点感激,只是困从中来、不一会儿,眼皮又合上了。 但是,就在她安然小憩时,一群孩子突然从大门外冲到天井里,一些大的开始朝她这边扔鞭炮、小的则在那里干嚎、仿佛传染一般、扯着嗓子一个赛一个地哭!朱臻贵真的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她自小最怕鞭炮,何况这些孩子不知轻重,竟外人脚边扔! 朱臻贵又气又恼,正要站起来骂人,一个不知死活的孩子扔了颗鞭炮不偏不倚砸到她围兜里。砰!朱臻贵瞬间失去反应,倒在了地上。 这场意外,让朱臻贵付出的代价是第一个孩子没了。当她醒来,从宗凯口中得知这个事实时,疯也似的撕扯被褥,“不,这不可能!” “是个已成型的男胎……”吴妈插了一句,“可惜了……” “冷静一点,我们还年轻,还会再有的!”汪宗凯一边拍打她、一边极力安抚,可是即便以后再有一个,又怎么可能和之前这个一模一样呢? 是,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汪家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痛心!汪宗成气得直拍桌案,“说,谁干的?” 陈氏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她虽讨人厌、但终心不坏,她也只是想吓唬她一下、出口气,绝没有想到会导致这么严重的结果! “说,你当时在干嘛?”汪宗成的眼神仿佛是真的能吃了她。 “我……我……”陈氏几乎要尿裤子了。 汪宗成操起案上的一个茶杯就往她脚边砸,她的魂都要吓掉了。 “月娥,你说!” “我……”月娥咬了咬嘴唇,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可是,她又不敢说出实情,不管陈氏对她有多不好,到底名义上是她姐姐,她也不能陷她于不义呵! 汪宗成其实心里大抵有数,他知道一切已经于事无补,只好通过恐吓的方式严加管教、好让她能牢记这个错误。 最可怜的还是朱臻贵,成为汪家人已经十多年了,好不容易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怀着不易、失去却是刹那之间就彻彻底底了。 丧子之痛、已是至哀。之后还有另一件事,让朱臻贵彻彻底底记恨上陈氏了。 那天是腊月初八,外面刚下了霜,异常得冷,适逢年节将至,凉水埠娘家的人准备去三里镇集上赶热场4,途中到女儿家歇歇脚,按道理,也应在这里吃早饭。 来的人有朱臻贵的娘游氏、妹妹臻珍、平辈的翠平、侄女喜鹊、还有朱臻坤家报信的小厮三宝。他们都围拢在床前,礼品堆了半床,说话都冒着热气。三宝拎来一篮红鸡蛋,“我家夫人生了个胖小子,特来送信物的!” 朱臻贵见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用绸布、红纸层层包裹的小匣子、里面露出一支簪花的金钗,眼泪便止不住掉下来,“麻烦小哥退回去吧……” “怎么,莫非夫人也生了一位公子?” 性情所致、朱臻贵也忘了避讳、直接掀开了被子,“孩子已经没了。” 众人这才大吃一惊。 “怎么,难道没有人给你们放信?” 老太太又气又伤心,“没有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们今天是高高兴兴来得啊!” 朱臻贵这才想起,原是大哥交代了要陈氏找人放信,看来她压根就没有放到心里。“月娥,叫你姐姐过来!”连指使孩子放鞭炮这种事她先前都没有跟她计较,现在气不打一处来,她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 “怎么,你们一堆人围着我是什么意思,都说了,那件事是个意外,跟我无关的!”陈氏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通辩解,“别以为人多我就怕你啊,我娘家有的是人呢!” 朱臻贵语气冰冷地说,“大哥叫你给我娘家放信,你为什么没做?” 陈氏一听原来是这茬,更加不屑,“就为这个啊,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没错,我是听了啊,可是你现在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干活,剩余的活还不是我一个人在做,我一天到晚累得要死,一时忘记了也再正常不过。” 朱臻贵强忍着心中的不满,“你敢不敢拿这番话到大哥面前说,他信,我就信了。” 陈氏瞥了他们一眼,除了三宝这个半大小子,一帮女流,没什么可怕的,暗中给自己壮了个胆,“我就是个孬人又怎样,好歹我是大的,你们小的也来成天指使我?我累死累活的时候,你舒舒服服躺着,有没有伸只手给我?” 喜鹊一向快人快语,顾不得妄称一声长辈了,“棺材里最舒服,你要嫉妒,你可以永远躺着啊!” 陈氏脸剌剌的,反倒觉得自己受了欺负一样,“好啊,你们有本事,就别到‘人家’家里歇脚啊!还有你——”她转向朱臻贵,“你能干,等下你自己来做饭,招呼你娘家人啊,我想起来今天有事,没得空!” 一直默不作声的尤氏终于怒不可遏了,突然一下子站起来,“这里是汪家,走了!”臻珍、翠平、喜鹊也早就想骂人了,茶都没喝一口就跟朱臻贵拜别了。 朱臻贵唰的一下,眼泪就夺眶而出,她知道母亲她们并不是生她的气,而是不想受人欺、也不想待会她自己更加难堪。 朱臻贵含泪对三宝说,“劳烦小哥把金钗拿回去、回你夫人,就说,我们没这个福气、结不成亲家了……” 送走了三宝之后,朱臻贵一天都没有起床,抬头就能看到那篮子鸡蛋,就像一只摇篮拖起的好多个弱小的生命一般,让她想起自己那个命若游丝的孩子。 白昼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长,窗花都染成了血色,血色又流失在她的脸上。 傍晚的时候,三宝却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带回一句话,“我们夫人听说了今天的事,郑重说道跟汪家的亲还偏就结定了,您要养好身子,下一个无论是男孩女孩、我们家的孩子您随便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