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臻贵是真的困顿了,没有臆想中的豁然开朗、反而比先前内疚了。那么,那个孩子的夭亡、跟我还有没有关系呢? 她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开解她,有些事情,上不了台面,横竖只能自己藏着掖着。不过,经过这件事,宗凯待她更为细致、生怕她有一丁点的累着、病着。朱臻贵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不,一应如旧,一切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这一年,汪老爷的病不仅没有起色,反而越发依赖药物来止疼了。汪宗成嘴上不说,但是时常眉头紧锁。宗凯小心翼翼问他,“为何烦心?” 他只是叹叹,“活了这大把岁数,就快懂得什么是‘有心无力’了。” 朱臻贵看在眼里,她大概已经猜到几分。汪宗成拿先前卖地的钱换了四十剂针药,才到第二年七月,就已经所剩无几。 朱臻贵托宗凯去试探老大的口气,示意他必要的时候,可以再卖地。但是汪宗成回答地很坚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走这一步,地是祖宗留下来的,不光是我们的,以后还是你们的孩子、还有我们宗琦成家立业的根基。” 朱臻贵既知他心意,便携了吴妈与他一同商量。“大哥不肯卖地,或许有了更好的门路?” 汪宗成一脸苦笑,“累死的牛——强撑着,若是想出了办法,怎么也好过在这里寝食难安了。” 朱臻贵便叫吴妈奉上手中的一个装饰精美的花梨小匣,“原是我的一点嫁妆,娘家给的不多,尽一点我的孝道。” 汪宗成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脸上写满佩服跟惊愕,“快收起来!汪家都没有给你什么,既是娘家的东西,怎么也不能拿出来,不然你的孩子,将来也会怨你的。” 朱臻贵拗不过他,“那你怎么办呢?吴妈都跟我说了,爹疼得在地上打滚,过去十天都给了三针,就快断药了。” “哎,或者,我去找一趟刘家吧。” 原是寄希望于妹妹的婆家!连吴妈都忍不住说,“靠得住就怪了!姑娘嫁了人,得不得宠不说,端得稳饭碗都看婆家脸色,指望她倒贴娘家,我看是万万不行的。” 汪宗成绝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无论如何,我还是去一趟吧。祖上好歹是世交,虽然我们大不如前,但是看在当年一起逃难的份上,或许,可以一试。” 朱臻贵十分佩服汪宗成这种困境当中的自信,那一定遗传自婆婆身上,汪家人有的是忍耐跟不屈。 “如果能借也少借一点,我们两家公用的你随便支。”看吧,到底,这才是真正的汪家人! 朱臻贵不知道他最后用了什么方法,反正回来的时候,是抱着钱匣回来的,而她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所能做的,无非是协助吴妈,更多地照顾好汪老爷。 这是一个苦差事,做过的人才会深有体会,老人痰多、每天也需要有人伺候才能擦身洗脸。陈氏根本什么都不管,难得天下人都“听说”她孩子掉了,正好有充分理由“休养生息”、在床上一躺、就要死要活一连哀叫了好几个月。 朱臻贵丝毫不觉得这是别人撒手推给她的,相反,现在这样,反而能让她觉得心里好过一点。没出两月,她人就瘦了,汪老爷看在眼里,想叫她还是跟以前一样,顾好家务就好了。但是她不肯,而且每次,都似乎有意防着月娥,无论她端来什么、都偷偷倒掉,也不许她单独近身,外人是绝对看不懂的。 月娥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这么特殊的反应,明摆地搞针对,换做谁,也会不好受,久而久之,再也不敢贴近人,反而比先前沉默了许多。 终于有一天,汪老爷自己忍不住了,“别那样对她了,到底是个孩子,我怕给她的压力太大、她会想不开。” 朱臻贵说话还必须得留一半,“我怕她再出‘错’……” 汪老爷叹了一口长气,“臻贵呀,给你说个秘密,你是明白人,听话会自己拿捏分寸的。” 朱臻贵满脸狐疑,瞪大了眼睛听着。 “她只是个孩子,她知道什么,不过是照我的意思去做,我说这么多,你全明白么?” 朱臻贵本来有点云里雾里,可是聪明如她,只过了几秒,瞬间就明白了。当然,伴随而来的是掩饰不住的震动跟惊愕,“爹,您怎么会……” 汪老爷又是一声长叹,“是我造的孽,当初就不该生下这个孩子,不然你婆婆也不会走。”他说话时眼神却是飘向大伯屋子的那个方向的,“这件事,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自知命不久矣,能把孩子托付给宗成,我本可以放心了。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月兰会突然怀孕,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好害怕,她本不是什么善类,我看在眼里,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会更加刻薄宗琦,我于是找了月娥,我知道她姐姐也一直很刻薄她,所以,这一切,都是我主使的……” 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于朱臻贵而言,简直是难以置信,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完全看走眼了!“爹——” “我是罪人,为了自己的亲儿子,杀了自己的亲孙子。”汪老爷情之所向,难免有些动容,“这件事,你没错,吴萍没错,月娥也没错,真正错的是我,有罪的也是我。我不指望病还能好起来,这几个月形势急转直下,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但是,我很欣慰,至少,我能为宗琦做这么一件事情,这样,他就是宗成唯一的儿子,他今后就有依靠了……”话已至此,汪老爷再也忍不住,任由一把老泪纵横了。 朱臻贵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绝没有想到,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故事,他可恶吗?他罪恶吗?是,又好像不是,他是自私的,贪婪的;同时又是伟大的父亲,慈祥的老人!你能恨他吗?鄙视他吗?原应如此,却又不能。 朱臻贵是真的困顿了,这是汪家的秘密,需要永远埋藏,她在此刻、做出了自己本能之下的选择,她极力安抚汪老爷平静下来,同时在自己难以平静的心境下,强迫自己,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吞下了。 她走出汪家的天井屋,回头看了一眼那风中高悬的匾额“汪洋世家”。大浪淘沙,历史的洪流背后,又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掩埋了呢?也许不应苛责,每个大家族的背后,都有自己独有的一段往事,就像那个天井屋,闭上大门,内部上演的悲欢离合外人是看不到的,随着这一页的翻过,后来的人也不会知道她朱臻贵这粒小小的尘埃,若干年后,也跟前前后后的人一样,共同沉入汪洋世家浩浩汤汤的史诗长河了。 只是,她现在,是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了。 没过多久,朱臻贵发现自己又怀孕了,不知为何,她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家人,但是家里还有女人,这点始终兜不住的,吴妈打心眼里期盼汪家添丁,很快就给四处传开了。 坦白说,对于这一个孩子的到来,朱臻贵有些缺乏准备,头一胎做得小衣服小鞋都给烧掉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孩子会在这个时候来,尤其是她心里比较乱的时候。 但是,这对汪家而言却是大事,成、凯两兄弟早早商量起了孩子的名字,务必要把这个孩子留住,不得不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旧时的迷信。 吴妈也执着地每晚用艾草给她熏屋子,被子都烤得暖烘烘的,睡上去并不见得舒服,但是那是一份你不忍苛责、也无以为报的心意。 然而朱臻贵自己却不知道那几个月是怎么过的,她也像之前怀孕时那样,全身变得很乏,时常晕晕乎乎、情绪患得患失,总感觉行动起来越发飘忽、举重若轻。 家务的重任又免不了踢回给陈氏,她自然满口怨气,没人的时候,总是暗暗咒骂,“老天保佑,生得下来也是个怪胎!” 今时今日,朱臻贵的心气与往日更不同了,连她自己也觉得陌生,磕磕绊绊也无关痛痒,仿佛怀着的不是希望,而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吴妈还成天跪在宗成请回来的菩萨面前祈福诵经,咿咿呀呀的,就像多嘴的麻雀那样,吵得朱臻贵成天不得安宁。 她越来越烦躁了,才两三个月时间,竟是如此煎熬,虽然还没有经历过生产,但这绝对是她人生中怀胎最累的一回,她感觉自己就像屠宰前被充气的猪1一样、越发不收控制、压力却不断饱和,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突破临界点,整个人完全吹爆! 这样的煎熬,持续了好多天,然后突然有一天,她从椅子里起身时,突然毫无症状地眼前一黑,脸朝下着了地。 怎么?流血了吗?怎么他们全都大呼小叫?朱臻贵一点也没觉得疼,她只是隐约感到下面温温的,对,是很舒服、很暖和的那种,她意识有些模糊,好像看到了宗凯,但是不知道他到底紧张什么。 朱臻贵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是没用,身体比先前沉了些,她想喝水,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哦,对了,陈氏刚刚还笑着来着,汪宗成上去就扇了她两个耳光,她尖锐的哭骂现在听来如此悦耳。朱臻贵嘴角竟浮起一个诡异的微笑,好像终于功德圆满了那般,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来,迷信终究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孩子最终没有保住,香火上却多了一块小小的牌子,“世新”,那么渺小、卑微地伫立在那里。 朱臻贵觉得很内疚,明明是自己不小心,但是大家还当她受了莫大委屈那样,用尽一切努力拼命补偿,那块小小的木牌子便是最大的破例。 而且,朱臻贵更没有想到,刘氏会在这个时候来看她,还带着她刚出世的女儿,选了汪家,作为孩子出窝窝2的地方。 朱臻贵赶紧叫宗凯打赏红包,汪家走了多年下坡路,现在真的是承蒙刘氏看得起。孩子一直由三宝用个花背篓3背着,上面盖了层轻软的薄纱,拨开薄纱,孩子就裹在一条大红色的披风里。 “睡着了!”朱臻贵小声地说,奇怪,又不是没有见过别家的小孩,但是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朱臻贵就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情,打心眼里是真的欢喜。 孩子生得非常白净,朱臻贵忍不住想捏捏她的小手,可是又不忍心这么做,生怕稍微有些动静,就会把她吵醒。 原来这就是故事里的睡美人呵!朱臻贵心里暗暗想,就是她了,我若有儿子,就定了她了。谁知还没有开口,刘氏已经说了她想说的话,“我可要跟妹妹要人了!” 朱臻贵大喜过望,“一定一定,我这肚子不再是自己的,也要给咱朱家争气,给姐姐争气!” 刘氏心许地握握她的手,“好好养病,我们从来都是一样家人。”而后,命人叫来汪宗成,“我今有一个妙物,可救你们老爷。”说着,便叫三宝掏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着灯笼果一样的东西。 “这是罂粟果,枯了的这些可以直接放到汤里。”另外,还有一方包裹用的手帕,“这就是研好的白面4,实在病危了、再用,我只说这么多,你们知道,这东西,用多了,会上瘾。” 汪家众人顿时对刘氏满怀感激,要知道,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只靠寻常人家那一点钱根本买不到的。朱臻贵自小知道,那东西朱家历来都有种的,上面有吴家罩着,几个叔父辈的做的就是这个生意。朱臻坤家想来也是如此,她就亲眼见过他们家用来称白面的秤,黄金做的秤盘,象牙镶的准星。 朱臻贵此时看到的,不光是老爷子的命,还有她和孩子、以及汪家上上下下未来的依靠。是,不能错过机会。她迫不及待要怀上第三个孩子,那个怀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救得将是乱世里所有人的命! 有心栽花花不开,朱臻贵越着急,越适得其反,这一等,就是两年,直到两年之后,1930年里的五月,朱臻贵才终于做了母亲。是个大胖小子!孩子真真切切地落了地,朱臻贵看了又看、检查了又检查,确认了没有任何毛病之后,才终于放了心。 宗凯乐呵呵的,成天就抱着孩子满屋里转悠,一点也不觉得累,打心眼里自豪跟高兴。就连本来恶狠狠诅咒过这个孩子的陈氏也态度转变了,一连好几天都亲自端来鸡汤,现在她每天都自己带宗琦,母子二人比以前更为亲近。 大哥跟老爷深思熟虑,终于给孩子拟好了一个好名字——世佑,以其寄寓祖宗世代保佑、终于喜得麟儿之意。 从此,汪洋世家的历史,翻开了新的篇章,也正是新一代人源源不断的出现,历史才会不断有崭新的一页。 注: 【1】 传统的屠宰手法,割一道口子、往里面吹气,最后把猪活活胀破,非常残忍 【2】 满月的孩子第一次外出,一般都选在亲缘关系很近的地方,对方应赠以钱物打发 【3】 有花纹的背篓,形制比正常背东西的背篓要小得多,最大的用途就是用来背孩子的 【4】 鸦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