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呀鱼,你猜她会不会喜欢你呢?”世佑忍不住自言自语,他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胆子就大不起来了,好吧,喜欢的人面前害羞、是人生来的本性。 可是世佑找到她的时候,她却躲在芭蕉丛下面的石头上偷偷抹泪呢!世佑一惊,“你怎么呢?” “没事……” “那好端端躲起来干嘛!” “不用你管!”吴柳荧这句话倒是很有底气,短暂地停止哭声、为说话“让路”、完了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哭,世佑真服了她! “我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她还侧着头看。 “喏,漂亮的桃花鱼!” 谁知她只是看了一眼,“我见过,你要是不经常换水,下午就死了。不不,失去了自然环境,它就是一个死,根本别想养在家里!” 一句话无疑泼了世佑一盆莫大的冷水,啊,我可是辛辛苦苦才弄到的啊! “没事你就走吧。” “不不,我走了谁陪你说话!” “我说我需要了吗?” “可是,有我在,你不就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吗?憋在心里是没用的,你知道的,你大哥都说过,情绪引起内分泌失调,很容易刺激激素生成、长一脸痘痘的!” 哇!在他的连蒙带唬下,吴柳荧是真的有些信了。“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许告诉别人!” “恩恩!”世佑心想,终于要跟她分享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不禁飘飘然了。 “我偷偷听到,姑姑要给妈找婆家……” 世佑人小鬼大,“那你哭什么啊,你妈那么年轻,又不为贞节牌坊,难道还只许她守寡?” “不,我妈不会嫁人的!” “固执,你跟你哥要是都这么固执,她当然不会嫁人的。” “跟我们没关系,她说过她不会嫁人的!” “可是……” “哎呀,你烦不烦!再说,我不理你呢!” 世佑慌了神,姑奶奶诶,您千万别说这种话!“好吧,好吧,我不说了。那你都知道她不会嫁人,你就不用担心了,还哭什么?” “哎……”吴柳荧叹气的样子还真是一板一眼,“你不懂……” 世佑真是服了她。我那么聪明,你要能说清楚、我会不懂吗?小屁孩,敢在我面前装深沉,如果你是男孩子、如果你不是我中意的人,我刚刚一定痛扁你! “嘿,你想什么呢,都笑出声来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这会儿是真的忘记哭了。 世佑灵机一动,我也得小小“报复”一下,“我在想你别的地方都不躲,偏偏要跑到我哥哥的地盘上,是不是一心要给他当‘媳妇’啊!” “你哪个哥哥啊?少唬我,我知道他是你叔叔!” “我说的这个哥哥在下面!你往下看。” 吴柳荧只看到一块磨盘石,“该不会……” “我哥就埋在这儿,他一定会欢迎你参观他的新家!” 吴柳荧嘴上满不在乎,但是脸上写满的“后怕”还是出卖了她,“我不稀罕,你哥肯定跟你一样,都是坏人,哼,坏人,将来讨不到老婆、有老婆也是生儿子没屁眼!” 爱屋及乌,世佑觉得她嗔怪时的样子竟也如此可爱。好吧,我儿子会没屁眼吗?你到时候可别怨自己哦。“我家有波斯猫,一只眼睛是绿的、一只是蓝的,你肯定稀罕!” “那还说什么,赶紧走!”看来,对于大一些的、关键是手里“摸得着”的动物,天下的女孩子都是普遍有好感的,这一招,信不信,屡试不爽。 朱臻贵一点也不干涉他们的“友谊”,她压根就没有放到心上,小孩子间懂什么,我小时候、跟臻坤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不也互生好感吗!她对现在的生活相当满意了,儿子太多,都只盼肚子里是个女孩。天下有几个人有她这番福气? 关于世佑的“大事”、她还不着急计划,接连几次出彩的露脸,已经得到了几辈人的充分认可,虽然当初叫她随便挑、但是放眼望去、真正年龄相仿、又中她意的、显然只有那唯一的一个。 山乡僻静、但是世上这些日子颇不太平,到底不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有迹可循、这种宁静的日子也终于被外界的侵扰所打破。 一时间,坡上来了好些人户,对面坡上刘家反馈来的信息也一样,他们多数是底下地方逃难来的、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人们只得拖家带口、往祖国的大后方跑。那时候,整个施南府1群山环抱,正好处在中国第一级阶梯跟第二级阶梯的交汇处,地势复杂、不通公路,历来都是土家族、苗族等少数名族聚集的地盘;而洋湖沟又是施南府下面比较偏僻的地方,战时更多一层保障。 那些人户规矩一点的就在露天搭起棚子,不规矩的、就直接占了坡上的空房子住(之前提过,洋湖沟原本是个湖,所以人们早先住的位置很高,后来把湖一点点挖没了,底下湖泥肥沃、适合耕作,就纷纷下迁,像汪家的天井屋就是过去被废弃的房屋)。这在当时那个家族观念很重的年代,是一种莫大的挑衅。他们就是来抢夺地盘的入侵者,汪家后人尚在,怎容得你们在此撒野、任由你们随意圈地?! 汪宗康与汪宗宝两家历来就住在坡上,也属他们两家坡田最多,自然受到的利益威胁最大,纠集一帮本家兄弟要强行撵人走,结果当然谈判不成、结结实实跟人干了一架。 还住在底下坝里的本家们听说了这件事,都慌张了起来,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本就免不了添油加醋,何况居然敢在汪家地盘动手,还不是有了狼子野心?! 可是汪家虽然人多势重、但别忘了人家好多是从北方来的,腰肥膀圆、五大三粗、也不是吃素的。经过一架试探、并未占得任何便宜。后来,不知经由谁的提议,大家普遍同意推举出一位汪家德高望重之人出来主持大局。商议来、商议去,汪公克茂是不二人选。 按理说,朱臻贵是见过大场面的,但是当前的戏码真正在眼前上演,还是跟过去的想象略有不同的。就连老二、老四两个“不肖子”也跑来了,又是水果、又是点心,讲述凄苦时饱含热泪、痛陈利害时义愤填膺!朱臻贵觉着、他们两个不去登台表演、真是戏班子的损失了。 然而,任凭他们怎么卖力,老爷子眯起眼睛、就是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汪宗康他们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是老辈子,我们都是粗人,没什么经验,该怎么做,都听教诲,都是为了汪家……” 确也中听,好吧,这个时候,家族的团结更重要,应该放下家庭恩怨。“不如放个信,请他们也派两个代表、看看人家到底怎么说……” 虽然不知道汪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想必高人自有高招,于是、就由老二带了两个小厮去请人,这边本家兄弟围坐一圈、各个翘首以盼。 眼见老二他们形单影只地回来,众人免不了有些失望,“咋啦,不给面子?” “是不敢吧?!” “不,他们需要准备一下,速速就来。” “准备”!这可是个相当敏感的字眼,本能地反应就是操家伙。 可是慢着,院子里分明跟进两个女流,这便是后人口中的“姚嘎2大奶奶”跟“黄嘎大奶奶”。 姚氏跟黄氏此前互不认识,全赖逃难才遇到一起的,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寡妇,都怀抱稚子,单衣素颜、空无一物。看到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姚氏先拜了汪公、对各位行礼、然后才开了口,“我本不是什么恶人,上有国难,才不得已跟着乡人流窜——若非不得已,不敢学他刘备来借荆州……” 黄氏则干脆扑腾一声给人跪下,“之前打伤了各位兄弟、实属无意冒犯。我们也知道这是汪家的地盘,即使闹到官府那里、也是说不通的。只是恳请你们看在我们一干人等,衣食无着、借与我们一个生存下去的地方……” 人非草木,谁不是爹妈生的、谁能保证自己一生安稳平顺、无灾无难?朱臻贵也有些动容,不管人家有没有装可怜,肯动这份心思就是好的,至少知道让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说,总好过耍刀弄枪、无论弄死弄伤了哪一方,结局都不会好看。 那边汪公思忖了好久,也徐徐发话了,“在座各位,既然推举我出来,是不是今天都听我一言,日后绝不反悔?” “是是!”众人其实心里没有主意,树大好乘凉,既然托了高人,即便处理得不够周详、日后留了祸端对大家损失都是一样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那好。诸位可曾记得,我们祖上是怎么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汪家何尝不是早年逃难来的!挖垮了整整一个百米深的洋湖,这才有今天的累累梯田、才有他们世代守望的家园! “谁又能保证将来没有落难的时候?日本人的战火能够烧到广阔的中原、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连我们这个现在看似安全的地方也不能幸免?如果那时候,你们也被迫需要跟他们一样去逃难,人家也不接纳你们,你们又该怎么办?” 现场,有那么一瞬间鸦雀无声,躺在床上的汪公、他的话却是千金重般掷地有声、板板打在众人心上。 “那……我们就听汪公的?”汪宗康小心翼翼看向大家。 被说得心服口服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一应允。 汪公又叫来姚氏跟黄氏,“你们也得当着这么多汪家人的面,跟我们起个誓,到了我们的地方,就要安分守己,不经人家后人的同意不能占着我们的旧宅跟田地。” 姚氏跟黄氏已经非常感激涕零,立马在众人的见证下起了誓。 “一会儿,你们一起就现场划界,我记得坡上还有几块荒山、那个、今天做个主,给你们开荒造田……” 姚氏跟黄氏大喜过望,有了田,她们就不是逃难,而是可以真真切切在这里住下了。 汪家人也没人反对,反正都是些地势险要、过去砍柴都没人要的地方。只是补充提出,如果战火蔓延到这里,需要进行保卫战的话,他们必须同仇敌忾、一起出人出力。这大概是最完美的一种结果,少了一个虎视眈眈的劲敌,多了许多乱世中可以一起战斗的兄弟。汪公在这场危机的应变中功不可没。别人不知道的是,风光背后,汪公也为了家族的重托、私下里又独自担待了许多。汪家把成、凯两兄弟自己的山田也拿出一部分赠与他们,毕竟人家也要养家糊口,单靠开荒,暂时是不够的。 陈氏自然又是满腹怨言,可是有什么办法,这个家,没有人会听她的。就连宗琦这个“小兔崽子”也是如此,知道不是亲娘,也经常不听她的话。反啦!反啦!陈氏唯一欺得住的就是月娥,每天不仅呼呼喝喝,稍不顺意还动手动脚,两“姐妹”的矛盾也越来越大。 有一天,陈氏又像往常一样,吹毛求疵、借着点由头就要揪她头发,谁知月娥这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还还了手,一把把她推开、险些撞到了桌角。陈氏心有余悸,“死丫头,你活得不耐烦了!白养你这么多年!”说着,就操起鸡毛掸子要打她。 哪知她完全忘了,月娥不再是个小丫头,她已经悄然间长着一个大姑娘,轻易就夺过了鸡毛掸子,在桌子上狠狠一拍、折成两段,“陈月兰,我打了我十几年,我今天忍够你了!”月娥哭着跑了出去,留下陈氏一个人兀自神伤,“天啦,这便是不是亲生的下场!” 朱臻贵见她收拾包袱要走、时逢乱世,哪里还有她的家?又怕她一个人寻短见,便留她在自己屋里,“好孩子,你是大人了,她欺不了你,何苦一定要走呢!” 月娥也知道外面危险,柳氏把她从姚氏、黄氏那里道听来的日本人杀人的情形描述地绘声绘色,月娥怎么可能不怕,“可是以后怎么面对她呢?” “你是为自己活的,汪家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人,乐意就同她继续讲话,不乐意、就当是隔壁的嫂子嘛!” 月娥终于破涕为笑了,但是朱臻贵此举,却给自己埋下了祸根,陈氏只会记得,是她挑拨妹妹跟她对立的,尤其是住都要住在他们这一边,明摆着就是一个挑衅行为,哼,就是想告诉我你厉害,连我妹妹都收服了么? 朱臻贵却也顾不上这个,她有更为操心的事,汪老爷最近突然瘫痪、吐出的血都是黑色的,甚是吓人,病情越发没得好转,成、凯两兄弟也是热锅上的蚂蚁、看着火烧眉毛、除了心疼也没有别的办法。谁也没想到,吴柳青来瞧过之后,说出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话,“你们过去找的那个西医就是个江湖骗子,所谓药剂不过是一些缓解阵痛的药物、根本就不能治病,正确的办法只有做外科手术,切除肿瘤,现在吐出黑血,怕是肝胆都要化了……” 这一番话、汪家个个如遭棒喝,不,怎么会这样?我们多年以来,花重金买的,只是一些简单止疼的药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用错了方法吗?!如若不是,现实分明摆在眼前,可不就是那可怕的黑色吗!爹,我们害了你呀! “镇定一点、镇定一点,现在也许还不晚!”吴柳青知道他们已经方寸大乱,但是伤心还不是时候,“快把他送到县里面看西医,一定要送到大医院,肝脏是可以再生的,切除大部分都没有关系,这是唯一的一线希望!” 他的话在众人眼中映出了光,是啊,即便是一线希望,也要争取,倔强的汪家人绝不会放过老天赐予的唯一一线生机——即便是已经六神无主、慌不择路的时候。 “宗凯、你去联系汪家兄弟,我……我要给张宪垣修书一封。”一向沉稳的汪宗成开始词不达意了,“不不,我今晚就亲自去一趟。” 朱臻贵隐约记得,他说的这个张宪垣是当年一起从长江边贩盐回来、一起冒死闯过景阳关3的生死朋友。张家在石桥湾很有势力,跟当时建始县的县长也是说得上话的近亲。那晚,汪宗成打着火把就上路了,虽然多年不见,但是留有一件信物,有难的时候是一定能帮上忙的。 这边仍在焦急的等待,只到第二天上午,那边就有人送信来了。“请你们汪家带人把老爷子抬出洋湖沟,上得了的大路的时候,我们的人就在那里接。” 汪宗凯携了朱臻贵拜了又拜,立马叫上好多本家兄弟,虽然没有放信,但是这一次,老二、老四还是主动来了,也算像回人样。大家齐心协力,直接拆了床板就往下抬,直到天黑的时候,才跟那边会合。那时,三里乡到建始县城并没有通公路,所谓“大路”,就是历代经商留下的、能够马车经过的商道,但是过去都是供往来川鄂的大路客走的、山区并不适合养马,即便是张家这样的大家,也没有马车。最后,就是靠人力,一拨一拨换着抬、休息的人就走在后面跟着,几百里路,走了两天两夜,硬生生把人抬到城里了。若非张家有这个财力,后果会怎样,天晓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