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记忆当中开春好像特别早,不知冥冥之中是否就有股回暖的迹象,朱臻贵临盆在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好。 她走动已经不大自如,家务活都是月娥在干,即便这样,她每天还是坚持做些针线活,反正也只用坐着,累了就稍微歇一会儿,气顺过来了再接着干。 怀孕期间的女人,都周围的环境总是过分敏感,朱臻贵见不得人争吵或是大声喧哗,邻家偏又不十分太平、让她隐隐地总是觉得有些不安。“月娥,你去场坝里瞧瞧。” 月娥将自己掩在一扇大门后面、脖子伸长了看,原来是吴氏指着尤氏的脊梁骨骂脏话、柳氏在一旁拦着她劝架,尤氏则始终背对着她们,兀自洗着泡好的衣服,一句也不搭理她。 “‘你就是个赔钱货,就算不吃不喝,你低头看看你洗衣服的水,难道不是我的?’”月娥学着她的样子,“尤嫂子肯定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朱臻贵心中已经猜到了大概,旧时的女人,老公跟儿子就是她全部的依靠,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能不能招人嫌怨吗? 然而,聪明如她,这次也只猜到了大半,没过两天,尤氏也突然来找过她,慌慌张张地、似乎生怕被人看见。“朱嫂子,我有事求你!” 朱臻贵一惊,不好,陈氏也在,连忙把她拉到自己房里,“快别这么说,能帮上忙我一定帮,邻里之间谁没有需要照应的时候。” 尤氏解开衣襟,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我夫君虽然是城里人,到底是读书人家、没攒下几个钱,家里就传了一个玉镯子,我……我想……抵押给你……” 朱臻贵知她从小受了很好的教养,这种事情自然很难开口,借个钱也需千回百转,如此放下自尊,一定是十万火急。 “有困难你就说,我断不会要你的东西。” 尤氏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还想让丫头继续读书,还跟你们世佑、宗琦一起。” “尤嫂子放心,我有些体己钱、都不需要惊动家里的。我也希望他们过后有个伴,说是要求寄宿的嘛,十几天才放个大假,他们在一起,也可以有个照应。” 尤氏听了这话,止不住泪水满溢,“我替我两个孩子都谢谢‘您’了!”她扑腾一声给朱臻贵跪下。 “快起来,快起来!”朱臻贵行动有所不便,“你这样,我孩子也折煞不起。” 尤氏这才赶紧起来,“我以后一定要叫孩子们,不能忘了恩人,你看看,我孤儿寡母、所剩的也就这点像样的东西……” “都说了,不要你的!” 尤氏要强塞给她,她几次推脱,“哎哟哟,你再动,我肚子就有问题了。”朱臻贵使了个小心计。 尤氏遂不敢了,沉吟良久,“我知道你们都不是贪财的人,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惭愧,两个孩子都承蒙关照,这个情,我几世才还得清?” 朱臻贵握着她的手,同她坐下,“你不用想这个、想想眼下吧,人,多为自己打算才行……” “‘自己’……”尤氏喃喃地念着,忍不住一声长叹,“朱嫂子,镯子还是得由你帮我收着!” “为什么?” “我要嫁人了……”她说得声音很轻,“转头不就成了她的东西……” 朱臻贵是何等聪明的人,立马心领神会,“哦,你放心,那我就替你收着,替柳荧保管着。” 尤氏再次谢过,“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寄家书回来,那时我已不在了,信都帮我收着……总之,我这两个孩子都拜托嫂子了。” “恩恩,你太客气!” 这一年二月十五,汪家再添弄璋之喜,大概生过头几胎、往后就比较容易,朱臻贵没几天就能下地了——这个家,没有她不行。 孩子起名叫世伦,取的是世世代代同享天伦之乐的意思,小家伙比几个哥哥生得都重、大家都说这是命里的福气。世佑都忍不住有些吃醋了,也没有见对世宏、世昌这样啊,居然都没有人管他了,完全取代他成了全家人新的中心。 就连被汪家上下视为恩人的张宪垣也亲自送上贺礼——一块白玉虎娃锁片——朱臻贵更是感到受宠若惊!“昨个儿收账、顺道拜会了一下你们说的那个先生,又跟校长打好招呼了,三个孩子,一定去到最好的班。日后在学校有什么困难,只需跟校工报上我的名字,也自会给予关照。” 大人物果然有大文章!一言九鼎、不同凡响。汪家几代都受人恩惠,这份情,怎么才还得完?汪宗成只得把乡人手里买来的果子狸连同新出的山芋、野板栗一起炖了,“知道你旁的也不稀罕,整个三里乡,哪还有几家比得上你们物资充裕!” 遂叫吴妈在堂屋里支起一张火锅桌子1,摆上些下酒菜,“我还有一宝,或许拿得出手。” 顺眼望去,月娥端着一个透明的小酒缸进来,里面当然少不了人参、枸杞……可是也有旁人一般见不到的,摆把长2的五步蛇,至今都灵动如新。 “果真是一宝……” 可朱臻贵却一眼就看出、他另有所指,那天月娥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新神韵。但是,她并没有明说,他才刚娶了继室、形势尚且不明,所以,也没有必要一次点破。 不出半月,张宪垣借着收账路过的由头、又登门造访了,汪宗成这才觉得有异。“他该不是有什么想法了吧……” 朱臻贵笑道,“大哥糊涂,看上了你们家的人!” 话说月娥确已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出阁是常有的事,如果双亲尚在,恐怕早就成了亲、给孩子当娘了。平心而论,陈氏这个姐姐当得极不称职、只知道刻薄妹妹伺候自己、一点也没有真心为她的未来考虑过。汪宗成到底是个男人,朱臻贵心思细腻、却也不便说,加上老爷子一直病者、家里孩子也多,这件事就一直这么放着,眼看,月娥也快成老姑娘了。 “这是好事啊,结了这个亲家,她该是有福了!” 朱臻贵不敢盲目乐观,“也看她愿不愿意,再者,还要问问嫂子的意见。” 汪宗成只听进了前一半,他认为,陈氏没理由会反对妹妹有个好归宿的。 张宪垣自然是大喜过望,“你们放心,我同屋里人说好了才敢来讨三房的,她自己没生的,必定不会欺负月娥。虽然论资排辈、顺序已定,但是我们全家上下都不会小看她,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怎料,张家把聘礼送来了,陈氏才在那里大哭大闹,“你们这些人贩子!拐跑了我好好的妹妹,我不依,我不点头,谁说了都不算!” 汪宗成恼火,“你不要没事找歌唱,过去是享福去的、难道会亏待了月娥么?” 一般人这时候也很难理解陈氏的心态,她是真不舍,还是因为没有尊重她的意思而撒泼,抑或只是因为一直被自己呼来喝去的人、现在命比自己好,要飞上枝头作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而心有不甘呢? 月娥一句话浇了她一个劈头盖脸,“你才是‘人’贩子,直到现在,才终于把我当‘人’看了么?告诉你,我根本不要跟你是一家,老爷子以前说过,我乐意的话,我可以姓汪,汪家要嫁女儿,你姓陈的还想从中作梗、坐地起价、要挟骗婚吗?!” 陈氏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厉害、完全批得她哑口无言,转念一想,莫非就是生得一张巧嘴的朱臻贵、那个老贱人教唆的?陈氏翻脸就要骂娘,汪宗成喝令她进屋去,“给我老实点待着,除非你今天皮痒了。” 这笔账你说会记在谁的头上?汪宗成是她丈夫,是她的天,月娥不认她,到底是她口中的“妹”,那么就只有朱臻贵是个外人了。 汪家对外都宣称,宗成三月嫁妹,陪嫁的铺盖这些都是朱臻贵跟吴妈在准备。明明实际落到陈氏身上的话,她也肯定不会干,但是此刻她却恨得牙痒痒的,贱人,你本来哪有资格?搞这么风光,分明是你抢了我的活儿! 娶亲这天,汪宗成甚至不许陈氏出来,“你讲几句话,不知要得罪多少人,还是免开尊口,给我老实待着!”怕不放心,还交待任务一般,叫宗琦把她看着。 小兔崽子跟自己一点也不亲,陈氏懒得给自己惹麻烦,“跟她儿子那么熟络、早知是一伙的”。 结果,直到起轿、陈氏也没有出来看一眼,她想起自己来汪家时多么寒碜,老四屌得很、硬是跟一般小孩拦着大门不让进,最后只得走猪圈旁边的后门。 想起来也甚是可怜啊,陈氏不禁也暗暗抹了一把泪,而今这个妹妹风光大嫁、我却不能同她一起高兴,她早记恨了我,怕是一辈子都形同路人。 那我还有什么呢?孩子不是我的,丈夫瞧不起我,唯一的亲人现在也发誓不认我。为什么我就没有她那样的好命呢?! 而今看来,朱臻贵已分不清月娥对他却有好感,还是单纯瞅准一个跳出现状的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还了汪家一个人情,从而也替汪家还了张家一个人情。 朱臻贵拿出了自己的一些首饰,“以前本就想典当了、换钱给老爷治病的,现在想来,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月娥也当她是自己人,“以前只管你叫朱姐姐,以后我想去掉前面的姓。” 朱臻贵是自家人、不能当梳头娘子,于是找了柳氏帮她梳妆打扮,浓妆艳抹、换上嫁衣、竟也生得天姿绝色、惊艳无比! 朱臻贵喝了敬谢媒人的茶,那边娶亲的督管一抬手,“走!”送亲的鞭炮从天井屋的外墙向外滚开,一直顺着大路绵延了百十丈呢! 张家向来是大手笔,这样的阵仗,可想而知在当时多么具有轰动效应。坡上坡下的人都翘首围观,山路上第一次出现了八抬大轿,逶迤蜿转,喜庆炫目的大红不知亮瞎了多少人的眼睛! 朱臻贵分明就听见吴氏好几次对尤氏咒骂,“人家养的丫头都知道报恩,过些日子,还有谁看得上你?忘恩负义的东西!” 办完这件事,世佑他们三人就该入学了,尤氏给他们每人做了一套小铺盖,被面的花都是自己一针一针绣的,毕竟是正经学过国画的人,做的东西就是繁而不俗、处处透着一个清新写意。 世佑也觉得很新鲜,没有大人在一旁看着,凡事就只看自不自觉。那时,能上新式学堂的,家里至少也有几个钱,离得偏远的都一律住在学校里,男女分开,很是特别。 米跟咸菜都是从家里带的、食堂只负责搭伙,汪宗成跟他们说好了,每隔十天,就一起结伴回来,彼此照应,免得被大孩子欺负。 “放心吧,我保护他们两个!”世佑自告奋勇,他天生就有这个胆识,以前上私塾的时候,无论多大的孩子都要敬他三分,可别小看了他的本事呢! 小孩子但凡一多,强的欺负弱的,是不可避免的。那个年代,大部分人都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能来上学就不简单,肯定有人在家里就生性霸道,到外面仗势欺人的。 去了之后,果真没两天就被那里的“小霸王”盯上了,照例又来派小弟找他们要钱,那架势,与大人口中的土匪无异,“识相的就少罗嗦,否则有你们好看!”世佑却一点都不买账,还非常豪气地给宗琦和吴柳荧壮胆,“瞎了你的狗眼,也不打听好我们是谁?”其实他心里有数,万一最后吃亏,我还可以找张伯伯拜托过的那个人关照我,“把你们头头喊出来,就你,我还懒得动手呢!” 此话传到“小霸王”那里,又惊愕又慌张,到底是个什么人物,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十分大胆!于是就亲自来会会他,哪知世佑一点都不怕,虽然个头不及对方,但是动作灵活,出手的劲也很大。关键还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很能唬住人,他很以万老爷为榜样,人家带把枪就敢进山打老虎,你不过一个半大小孩,我干嘛怕你,你哪点比我强?! 第一个十天很快过去,世佑也跟那里的孩子打了好几架,打到快第十回的时候,别人就不敢惹他们了,“瞧,这是汪哥!”“那是汪哥的跟班,那是他妹妹!” 吴柳荧真受不了他那得意的样,“眼睛还肿着了,不怕回去了你妈问起吗?” “哎呀,是呀!”英雄少不了几块“光荣战斗”的伤疤,但是英雄现在很怕唠唠叨叨的老妈! “我听说冰敷可以消肿,大概冷水也是一样,要不要我帮你擦擦?” “哦,我怎么手突然很疼……” 吴柳荧知他是故意的,故意用了很大劲擦,“嘿,不舒服的话,你就自己来。” “舒服,舒服得很!”世佑满心欢喜地闭目享受,有这种待遇,再疼自己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