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世佑人生中一段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孩子的世界、与政治无关、与家庭矛盾暂时绝缘,他们三个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玩耍,有时还一起去石板街上玩耍,三里乡的集市很大,每逢冷热场、有趣的玩意好多好多!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张家的小厮送了一封信来,大抵是月娥刚回过门,顺道从汪家带来的。 “世佑亲启”,世佑很奇怪,怎么没有提到吴柳荧跟宗琦呢?信里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叫他们暂时都不要回来,同时多备了些钱叫张家的小厮交与他手上,怎么啦,以前管那么紧,现在给钱给我们玩了?世佑想想,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但是那时的他已经懂得看人脸色,他只会在心里猜,反正人家也只是个传话的,汪家的事,想必也不会叫他知道那么周详。 世佑托他带回去一只陆龟,“是我捉的、请你家老爷再到城里时带给我爷爷,也替我谢谢你们老爷。” 小厮没想到,这个孩子说起话来竟如此有板有眼,回去之后大肆渲染,于是就连张家都知道有这么个精通人事的孩子,居然知道陆龟象征长寿、想来孝心可鉴。 虽然吴柳荧没有说什么,但是毕竟生变,世佑能感觉到她不像往日那样活跃了,显得心事重重,而他,越发跟她说不上话,宗琦生了病,世佑顾不了她,自己已经几头分心。 等到宗琦病情好些,世佑这才想起已经几天没见到吴柳荧了,“她怎么不来上课了?”他问吴柳荧的同桌。 “恐怕你得找跟她住在一处的人仔细问问!” 世佑越发着急,遂几经周折,找到了跟吴柳荧一起住的女孩子,“她走了啊,你不知道吗?有个女人来接她,就匆匆走了,你瞧,东西都还在,走得太忙了,连被子都没卷!” 女人?会是我妈吗?世佑觉得蹊跷,“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有没有跟她说什么特别的?” “长什么样我说不清楚,不过好像是说她妈妈上吊自杀了,呜……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她真可怜!” 什么?自杀?世佑这才想起之前的种种,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才特意叫他们暂时不要回去,免得会刺激她! 可是,又不对啊,如果不想让她知道,怎样,又等不及放十天假就又来带她走了?世佑觉得前前后后好像很难一次说通。一定要回去看一趟才知道!嗯,他算是很能用理智克制自己的人,并没有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按捺自己的心绪,一直等到了正常放假的那天。 十天一到,世佑再也忍不住了,嫌弃宗琦走得太慢,压根就不等他,拔起腿就往家里赶。 还没等落地了,远远就看见大场坝里正在撤席。那时的世佑经验尚浅,并未察觉出红案跟白案的差别,他以为尤氏的丧事刚刚办完,不假,隐约听他们似乎谈到、临时匀3来的棺木甚至来不及上漆、瞧见她死相的人都说她怪可怜。 “世佑,你怎么回来呢!”朱臻贵大惊。 “吴柳荧现在在家吗?” “宗琦呢?” “我问吴柳荧在家吗?!”世佑颇不耐烦,“快回答我。” “她……她不在……” “啊?不是都撤了席,应该早上就入土4了啊!” “这……” “那她去忙什么了?” “……” “妈!” 朱臻贵知道这个儿子的个性,他要较真起来你一定拗不过他,“你看错了,那个不是白事开的席,她……她嫁人了……” “什么?!”世佑如遭霹雳,怎么会这样,她才8岁,怎么说嫁人就嫁人呢?!“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她妈就是被她们家逼的,她妈不想改嫁,禁不住每天被人辱骂,受不了才自杀的。我已经叫你们不要回来了。谁知道,世方的妈亲自把她带回来了,他们家本来是要嫁大的,现在别人听说,还有个小的,愿意多给些钱,买在家里养着……”朱臻贵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们嘴上说要她回来见最后一面、实际只是要骗她回来、然后就把她控制起来,强行嫁给别人。她妈只在场坝里停了一夜,都没有许进屋,第二天就找了个荒地埋了。” 世佑不禁握起了拳头,“禽兽!” 朱臻贵伸出手去,想去安慰他,谁知,气上心头的世佑,一把耍开她的手,“你们也不是好东西,你们也是帮凶之一!”世佑愤怒之余、真是气糊涂了,“你们知道写信叫我和宗琦不要回来,却不阻止她们卖侄女,不就是好让我们回来的时候,已成既定事实么?!” 朱臻贵从没见过世佑这样,“祖宗啊,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你们见死不救,假仁假义,她妈妈不是还送给你一个手镯吗,人一死你怎么就忘记呢?!” 朱臻贵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她本来好言好语同他诉说,怎料小王八羔子翅膀硬了,教训起亲娘来了,“你狗日的说什么呢,什么叫她送我的,你看见我找她要了吗?” 已经悲愤不已的世佑哪里还顾得上理智、居然也就信口雌黄,“我是‘狗’日的,那你是什么?对,我亲眼看见了,你收了别人的贿赂还不办事,鬼还知道推磨,你知道‘道义’二字怎么写吗?” 朱臻贵再也受不了这个委屈,长这么大,第一次怒打了他一巴掌,“不打你就翻天了,我没有念过书又怎样,没念书,我还是你妈,没有我,你在哪里?你就是个灰,就是尘埃,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就等着你今天来气我……” 这恐怕也是朱臻贵一生中,哭得最伤心的一回。她是别人眼中的厉害角色,她就是一头母狮子,他是她生的、他就是性格刚烈的小狮子,母狮子跟小狮子骨肉相残,谁能比谁好过?说到底还不是两败俱伤,她哭,他也哭,他一哭,她过来抱起他,哭得更伤心了。 这可真是好戏!陈氏透过窗口听到了里面一大一小两种哭声,彼此起伏、甚是悦耳,禁不住笑出声来,继而更加放肆,在外面不停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种好事,怎么会这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狗’咬‘狗’,这是我见过最可笑的一窝……” 朱臻贵心里难受,却也没力气管她。今天,这边内斗、她在上风,她就是个小人,你得罪了她,她瞅准机会,一定要咬你一口的。 可惜,陈氏忘记了,还有一个更加厉害的世佑,世佑操起洗脸架上的脸盆,趁她不备,就往她身上猛地一泼,“呀,妈,我倒脏水好像淋到狗了,要不要跟它主人道个歉啊……” 注: 【1】 一种转为吃火锅、或者烧荤锅设计的桌子,中间开个洞,可以放火炉子,因而也比正常饭桌腿短 【2】 手撑开的臂展长度 【3】 事先没有准备,临时借别人的、或拼凑出来 【4】 按规矩,死人之后都在下葬之日的清晨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