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在想来，尤氏当初那些话绝不是空穴来风、仿佛是有意“托孤”的。朱臻贵每次回想那个画面、总会觉得心惊胆战。可惜尤嫂子，我辜负了你的重托，两个孩子我都守护不了，我对不住你，他日我到泉下给你做牛做马，怕是也弥补不了我的罪过。 家里出了这么大变故，唯一的儿子依旧音讯全无。朱臻贵托人再三打听、只是辗转听得一些消息，有人说，他还在半路就遇到土匪、劫财后捅死了扔下深山；也有人说，他确实到了重庆，但是在日军轰炸重庆的过程中，已经罹难……无论哪种方法，尸首都找不回来了，朱臻贵起初还告诉自己许是路途遥远、战时难以通信；或者他很受器重、战事吃紧、公务就繁忙，直到那年中秋刘氏亲眼看到了吴国桢写回的家信、只字未提，才翻出尤氏交给她的镯子大哭一场。 朱臻贵虽只是个妇人，倒也听闻古代有埋衣冠冢的说法，求了吴氏给她吴柳青身前穿过的衣裳，方才听说，尤氏还给两个孩子做了很多新衣，“你一起帮忙埋了吧，不然世方的爹早说要烧掉了、免得添晦气。” 朱臻贵这才明白，尤氏早就有了想法，不过是拖一点时间给孩子们做完铺盖和衣裳。 吴柳青也是世佑跟宗琦心中敬重的人，再加上吴柳荧的缘故，更多一份情深意长。“给他埋一个将军罐吧，他当得起。” 朱臻贵也有此意，吴柳荧也不在了、就埋了尤氏的手镯在里面，“希望他母子早日在底下团聚。”每挥动一次铁锨，都仿佛直接锄在他们三人的心上。 当地的习俗，下葬时，每个孝子孝孙挖上一锄头、轮流接棒。世事难料，这次虽是“假的”，没过不久，就变成真的了。虽然夏天的时候，已经发现了汪老爷癌细胞转移迹象，但是当时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再做手术，“你们应该有心理准备，这个年纪的病人，能不能在半年内经历两次大的手术、这很成问题，进去了，可能就是鬼门关……” 汪宗成他们跟医生反复聊了好久，越发不妙，他虽不懂所谓医学，却也见过自己的母亲，那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那一幕，至今令人难忘。 “你们真的要考虑清楚，不做，将来也是死，做了，可能立马就死。肝脏是可以再生的，所以虽然病了那么久、已经到了晚期，但是还可以切除，别的地方，就不是了，一旦出问题，马上也是完。” 汪宗成为难了，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左右父亲大人下一秒的生死，这关乎一个家族命运的大事，而今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扛。这是莫大的责任啊，稍有闪失，他怎么跟大家交代？而这所有的所有，他还不能让老爷子察觉，必须一直在他面前保持乐观。 汪公到底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不会识破他这点心思和伎俩。“宗成，你也不必强颜欢笑，我的身子，我清楚，躺了这么多年，身上哪里疼我会不知道吗？”他指指肝，“以前在这里，”再指指胃，“现在是这里，”再在大概十二指肠的位置，“还有这里……”“还有……” “爹！” “我身上各处都疼得很，那些器官最终都会一点点腐烂。我早知道，我进城了也多半就回不去了……” 汪宗成听不下去，“要不咱们不治了，趁着还能动的时候回家去。” 其实，这正是汪公本来的意思，可是，他却不能附和他，“还是不要给人添麻烦了。”他眼见张家在他身上花了莫大的气力，怎么能再去劳烦他们兴师动众呢？ 汪宗成自然也知道这层意思，而今治与不治，他们欠张家的已经还不清，“都已经半年多了，也不多这一遭。” 可是汪公那么正直不阿的人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狐死首丘，人何以堪。既然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谁不想善始善终、回到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可是现在，张家的“慷慨”无形中却给他添了一份沉重的负担，他想回去，但是又“不敢”。 “我们自己放弃，别人会怎么想？他们已经尽力给我们最好的，废了这么多周折还功亏一篑的话……如果我们还不信任医生，那他们会怎么想？” 汪公就是这么一个为了家族大义而活的人，人家大耗财力救了他一条命，现在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除非所有的办法都已经试过，不然，我们‘逃’了就欠缺恩人一个交待。” 汪宗成赶紧给他跪下，“爹，是孩儿害了你么？！” “不不，你是好心，张家也是好心，这里面，没有谁对谁错。”汪老爷不想他太内疚，假意说自己还动了另一个念头，“世佑不也希望我好起来吗，他要我长命百岁，我也想像你妈一样，最后一搏……” 汪宗成顺着他的眼光，看到那只陆龟，曾几何时，他会错了意，还想把它煮了熬汤来着。 这一切的心里暗示，都给了他最不好的预感，但是，他到底也没有坚持，难道是自己也认为给张家一个交待更重要吗？他糊涂了，这一刻，智力仿佛减退为一个婴儿。 陈氏预言成真，汪老爷到底没有活着回来，张家送回了他的遗体，一家老小此起彼伏的哭声、在整个天井屋里回荡着。 世佑哭得尤其伤心，小孩子最怕生离死别、还接连都是最为亲近的人，当他看到汪宗成手里的陆龟，愈发不能停止、仿佛那就是他活着的爷爷。 但是，丧事或许并不一定完全是坏事，老二、跟老四也都携了全家前来奔丧，大抵人不在了，更珍惜眼前的“亲人”、态度也比之前明显好些。 如果一个人的死，换来的是，两家人之间的交待、一家人内部的团结，是不是就有了非凡的价值呢？朱臻贵不知道，连陈氏都真心实意地哭了，她也给自己的猫披麻戴孝，算是对逝者崇高的祭奠。
|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中诗网
( 京ICP备：12024093号-1|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45403号 )
发表于 2013-10-30 19:03: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