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多年以后仍然让当地人谈虎色变、让汪家人记忆犹新的瘟疫始于河南一带,顺着襄樊、荆州、最后到宜昌渡了江。极有可能又是某个汪宗成早年那样贩过盐的人、把病菌带回,外表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然将瘟疫的种子播撒进深山。 起初只是附近有孩子拉肚子、柳氏的几个孩子就虚得很,渐渐的世方、世圆也起了异样、再然后是世宏、世昌……幸而那时世佑跟宗琦都在学校读书、卫生条件比较好,第一时间得以幸免。后来一打听,山下坝里的孩子大部分都病了,甚至还殃及一些大人,如此看来,并不简单。 赤脚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汪宗成就细心观察,逃难来的姚氏的孩子还都活蹦乱跳,于是就去请教,“姚嘎姐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可以预防?” 姚氏乐得有人请教,“预防的话,就叫你两个小子不要回来;已经病了的么,怕是体内有湿毒,尽早给他们刮痧吧!” 而今看来,她一个十一二岁就当了别人小老婆的村妇、肚里能装多少货?只不过顺口一胡诌,汪宗成还以为他们老家自有妙法呢! 这样,倒是真给了家信不让两个孩子按时回来,这边世宏、世昌也没少受刮痧的苦,那玩意就像是扒掉了一层皮、那么小的那个孩子、知道咬牙忍住痛么?朱臻贵自然很不忍心,“还是我来吧!”陈氏自告奋勇,你朱臻贵的儿子,我怎么会下不了手! 世宏、世昌受尽了苦头,可是一点都不见好,反而越拉越多,回头一看,坏了,姚氏不光自己的孩子全部病了,连她自己也起不来了。 汪宗成现在更不会叫世佑他们回来,他心里着急,完了完了,该不会真是瘟疫吧!底下老二的孩子冬瓜儿眼看就不行了,好多大人也开始急剧腹泻,茅坑里渐渐人满为患,看来比之前的预计要严重很多! 对面刘家打算去城里请西医,朱臻贵也想同他商量,汪宗成却一口回绝,“县里大医院就只有一家,实在不想再麻烦张家。” 朱臻贵忧心忡忡,“我怕万一严重了……” “你放心,信不过乡土郎中、我就去请三里乡最好的老中医回来!” 朱臻贵拗他不过、到底人家是大伯,一家之长、纵使还有异议也需多听他的。“但愿如此就能好”她在心底默默祈求。 然而,事实上,汪宗成只是找了最好的老中医求了个方子回来,甚至没有现场抓药,他认为有方子在手、乡土郎中那里往后要方便许多。 可是他那么聪明的人,却忘记了,背后有多少渴盼的眼睛时时刻刻睁着。别人看他总是抓同一副药、怎么不会多留一个心眼,土郎中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早已记下药方;村里还有很多穷人、自己没能力到老中医那里求方、却也十分迷信权威,现在摆在眼前就有一条捷径,哪有不白占便宜的道理。 现在到处都传老中医那里有一剂“十沸散”,俨然就成了全洋湖沟公开的秘密。汪宗成就是算错了这一步,他以为可以就近抓药、殊不知自己的意图已经完全暴露,没过两天,土郎中那里的药材就一抢而空,就连附近几个邻近的村子也一样,而且,更糟糕的是、陈氏也病倒了,家里一下子有三个病人,却没有一点药,看着人干着急。 世佑早就觉得蹊跷,又不让我们回去,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拉了宗琦照常往回赶。街上的药铺生意比往常好了很多,世佑隐约听见,人们口中好像提到了“瘟疫”。 他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在回家之后变成了现实,世宏、世昌已经奄奄一息,柳氏的三个孩子在不到五天的时间内先后断气,老二为了救冬瓜儿,也来跟他们求助,“你们想想办法吧,他肚里的东西会是化成水、全部拉出来了。” “这是传染病,必须打针吃药、中医疗法过于温和已经不适合这种急性传染病!”世佑一针见血,“快去请西医来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 汪宗成直到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他忘不了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幕,他一直认为是张家过于厚重的情意绑架了父亲的意愿,同时也压得汪家上下都喘不过气,为什么中医不行?他不肯承认,哪怕他自己也已经出现了染病的迹象,他也要苦苦隐瞒,直到陈氏颤巍巍从屋里出来、扶着门框骂道,“你嫌自己命长吗?你高兴腹泻而死,何苦拉上一家老小一起陪葬呢?” 汪宗成脸憋得通红,他怎么能让人知道他染病?他还想硬撑,谁知道那时偏巧“感觉”来了,还没得及冲出去、已经拉到了裤子里。 你可想而知,他当时有多难堪,长这么大,他一直是弟妹们的表率、汪家上下都对他毕恭毕敬。现在一家之长的他,居然做出来孩童时代都不曾有过的事情,他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快别站着,进屋换条裤子!”朱臻贵认为现在已经到了非常时期,“大家要共度难关,就不要太多避讳,我们都是一家人,生病的都是汪家的后人,哪个出了问题,爹在地下都不会安心!” 汪宗成也不再坚持,事到如今,他或多或少也有些责任,自己病了可以当做是惩罚,但是两个孩子、甚至于陈氏,他们都命不该绝,“好吧,你们拿主意吧。”他仿佛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我的经验不够用了,未来,是他们“年轻人”的。 现在危机当头,朱臻贵接替挂帅、世佑充当参谋。汪家有求于张家再也不需要汪宗成亲自出面了,朱臻贵跟月娥的联系似乎更为密切,连他们孩子“张明治”这个名字、她都有分参与取的。 世佑人虽然小,但是都知道他学了知识,早就预言了有瘟疫,现在更不敢轻视他。他像模像样指挥大家拿石灰水消毒,碗筷、被褥都要分开,用完了还要用开水烫。 刘家那边传来消息,西洋医生已经确诊,这场瘟疫的实质是霍乱,以前中原地方多有传播,但是倚靠长江、巫山这些天然屏障,这种可怕的病毒过去从未传入深山。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地的大夫对其缺乏认识,人们也从未获得过免疫力,因此传播起来,就势不可挡。刚开始,染病的大多是抵抗力稍差的小孩子、病情往往看着温和、只当是一般的拉肚子、很少有人真正放在心上;后来就越来越凶猛,等你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也一个接一个躺倒。 朱臻贵小时候听过多博道人讲过的有关霍乱的传闻,那是非常深刻而恐怖的记忆,怎么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会真正遇上,而且还落到自己两个心爱的儿子身上!她对外保持冷静,其实内心的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若不坚强,他们就更加没有指望。 那恐怕是人生中一段最难熬的日子,每天两个孩子都会拉“米汤”、根本来不及下床,她总是不停烧水,给他们洗身子、洗被子、重新换上干净的床褥,每天如此重复、不敢喊累。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救活两个孩子,她不能放弃,无论她已经有了多少儿子,无论世佑多么优秀、这都是不可替代的,她是倔强的汪家人,她一个都不会放! 然而,事实残酷,到底小孩子身体弱些,等到医生请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不进汤药、奄奄一息的陈氏却捡回了一条命,还顺道救活了柳氏跟世方。 可是朱臻贵又怎么能给自己的孩子盼死刑!她不会放弃,她叫世佑掰开他们的嘴,灌不下就用跟管子往里吹。 “妈,弟弟死了!”世佑突然哭着说道。 “不,我不信!继续吹!”朱臻贵当然不信,刚刚摸的时候,分明还有热气。 “妈,真的死了!” 朱臻贵还当没有听到,“你累了,我自己来!”她一把推开世佑,俯身去吹,很是别扭,干脆自己含了一口药人工呼吸那样往里面送,可是牙齿已经紧了、根本拗不开他们的嘴。 世佑听说过苗姑以前的事,好害怕母亲也忆子成狂、怕她会突然疯了。“妈,你别这样,你还有我!还有世伦!我们都是你的儿子!” 朱臻贵不再做无用之功,顷刻间,泪水像开了闸,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委屈、她的辛苦、她的苦苦坚持、最后不过一瞬间就摧毁了她全部的希望。在男人们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她顶起了整个家,可是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又有谁来替她扛一扛、让她可以暂时歇一歇、休息一下? 朱臻贵抱着两个孩子在床头坐了一夜,她解开衣服用自己的体温去给他们暖身子,越暖越凉、可她还是执着于此,世佑心疼,站在旁边掌了一夜的灯。 再难过,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第二天朱臻贵不哭不闹,许是整个身心都乏了、稍微一碰、人就倒下了,世佑赶紧给她裹好被子。汪宗凯趁机抱走了孩子,医生说不能随便埋,土家人虽忌火葬,但是非常时期,为了活着的人,也只得心狠。汪宗凯自己刨了个坑,垫上一层石灰,烧完了再盖一层石灰,几件孩子生前的衣物陪葬,还必须填上非常厚的土,尽量断绝一切被后人轻易挖到的可能。 一觉醒来,孩子已经不在,如果是陈氏,一定会又哭又闹,可是朱臻贵似乎比平时更换了一个人。 “妈,你饿了么?” 朱臻贵点点头。 世佑不会做饭、只找到一些生醪糟,一勺一勺喂她,“妈,多吃点。” 朱臻贵非常安静,到嘴边就吃,似乎对眼前这个儿子格外温顺。 月娥看得心疼,带了好多补品要给她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姐姐未来还有大福要享,一定不能消沉。” 柳氏也来看她,拿来了她最拿手的桃片糕。她刚刚埋了全家,“你看我已经孤身一人、你比我强多了,人要往前看,不为自己、也还要为身后的人。” 月娥如今举止气度都不一样了,张宪垣的二夫人体质弱些,在这场蔓延的瘟疫中也去了,如今月娥已经被扶正,随便一伸手,就帮柳氏葬了她的家人。 这场瘟疫,给许多人家都带来了莫大的悲痛、姚氏、黄氏两个寡妇的孩子死得一个不剩,她们没钱看病,如果不是月娥好心,自己的小命也肯定没了;底下坝里的情况就更不必说、整个洋湖沟除了刘家可以“独善其身”、其余的原本都只能等死,这次能一同躲过劫难,多亏了张家“兼济天下”,施以援手!当然,也有比洋湖沟疫情更严重的、越靠近传染源头的地方灭门着甚众!凉水埠各家也不能幸免,刘氏唯一的儿子炳狗子、小女儿青妹都不治身亡,世佑很是打抱不平,“若是没钱也就算了,他们家也跟大伯一样愚昧无知,知道请西医的话,结果怎么会这样!” 朱臻贵知道他舍不得炳狗子,可是也得堵上他的嘴,“你心里想想就好,以后可千万不能对人说。”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霍乱,在那时的大半个中国肆虐了九十个月,直到深秋天气都转凉了,才渐有褪去之势、而后才慢慢销声匿迹了。 恢复元气的陈氏,又开始大言不惭,“说到底,还是那两个死孩子害人,帮他们刮个痧、我就被传染了!” 世佑很难跟她解释,霍乱病菌的最大传播途经是水,她就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生以血口喷人为乐的人。 为什么不该死的人容易死,该死的人却总是能“顽强”地活着?!世佑很想知道答案。他记恨这个大伯娘1,你若变好,乌鸦都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