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十五） 下

南茄隅

这一年，同样轮到世佑跟宗琦考学，世佑顺利考入民国三里中学，宗琦自小成绩就不好，他也没有读书的兴趣，能识得几个字，他已经觉得比一般人高雅体面。
汪宗成的意思，当然想他多读一年，明年再考。
宗琦当然不肯，本来他年纪就比较大，15岁还念小学，不被别人笑话才怪。
“臭小子，那你想在家务农吗？”
宗琦当然也不要，风吹日晒的、又不是不知有多辛苦。
“那你总得干点事情吧！”
“恩恩，我想跟柳伯娘做桃片糕。”
那时柳氏已经起意，她做得桃片糕就是与别人不同，自有一套秘方，因而也就想以此作为未来的生计。
汪宗成气不打一出来，“没出息的东西，那么想伺候人么？！”
也难怪汪宗成会生气，就跟当初朱臻贵反对臻珍当匠人一样，那时候认为这些“服务”别人的行业、都是看人脸色吃饭的，是最下贱的职业。在家务农虽然辛苦，可是脚踏实地、有自己的根基，怎么也好过在外“讨”生活吧！
“我是真的爱好，真的想学！”
“混帐，三十晚上玩龙灯——越玩越回去了吧！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不读书、下个月就跟瑛月成亲，养你这么大、总得替汪家做点贡献！”
宗琦当然不要，又哭又嚎，“你少拿身份压我，你又不是我爹，我亲爹在地底下呢！”
汪宗成气得要吐血，陈氏赶紧来劝架，“一人少说一句，气坏了身子怎么得了！”
汪宗成扭头到一边，“算了，算了，管他是谁，大了都不认人，都他妈一个德行！”
陈氏拍着他的胸、帮他顺气，“不然你想怎么样呢？现在逼‘他’生一个吗？”陈氏倒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既然不喜欢读书，就算了，你跟宗凯难道就念过学堂吗？要是觉得我们家的书卷气输了他们家的话，倒不如过些时候，把瑛月送去上几天学。”
汪宗成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看她，这个过去他认为没有大脑的女人，居然会使心计了，供瑛月读书显然才是她最终的目的。汪宗成不糊涂，只是他终究不懂，为什么陈氏待这个买来的女孩子，会如此用尽身心。
    这恐怕是汪宗成躺在床上这么多年，至死没有想明白的一件事。其实，在他们这个小家，他也只是空有“实权”，陈氏早就不是那个被他整天呼来喝去、打了也不敢吭一声的小妇人，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看了她的这点头脑，她现在的心思，倒值得花时间细细琢磨、如此一点也不过分。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宗琦跟世佑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一个继续上学，一个跟随柳氏也到了三里乡的镇上，做起了卖桃片糕的营生。
日子继续，一切都小心安稳，只差母子二人没有打开的心结，其余都十分完满，朱臻贵还得再耐心一点，他就算不是魔王，也一定是比魔王更倔强的人。

其实，世佑好几次都差点原谅了她，一次是他宝贝一样的陆龟不见了、发疯似的找了好久，她不动声色、下一个十天回来，陆龟就在那里了，他才听说，为了找这只龟，她上下奔走、脚底都已经磨破；一次很久之后碰巧来到埋葬尤氏的地方，看到上面插的已经退色的清明奠1分明就是臻珍送的剪过窗花的彩纸糊的……他猜不出还有别人。只是，时间久了，忘了该怎么开口，即便心里的冰已经融掉，但是“惯性”使然、也就任其停留在现状了。
这一停留，就是一段非常漫长的等待。母子两人真正冰释前嫌是已经是四年后（1945年）。那时外面的抗战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时期、也是战争以来物资最拮据的时期，长期得不到财政支持的学校教师纷纷另谋出路，世佑迫不得已下了学2。柳氏的桃片糕原本卖得很好，为了出路，不得已搬到了当时交通相对方便、人民相对富庶的花坪镇上。
起先，宗琦经常来信，后来越来越少，只当是难得糊口、起早贪黑、一定很不容易。后来有一天，突然传出噩耗，宗琦得了肺炎死了。汪宗成跟陈氏如遭当头一棒，呆坐地上半天都没有起来，天啦，怎么可能相信这会是真的！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
原来，宗琦一开始只是咳嗽、自己也没有当一回事，白天尚好、就是夜里咳，战时医药都贵、总想着拖一拖就会好的。结果，并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等到送去就医，为时已晚，还没来得及请家人赶来见最后一面，就已经不行了。
你可以想见，这件事，对于汪家的打击有多大，尤其是一直把他视如己出的汪宗成！可是一切为时已晚，虽然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的遗体运了回来，但是终究换不回一条人命、亡羊补牢、又有何意义呢？
朱臻贵他们一家，也是打心眼里、真真为他难过。尤其是世佑，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名为叔侄、实为兄弟，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喜怒哀乐，那种切肤之痛，一般人又怎么会明白呢？
然则，这只是一个悲剧的开始，更大的悲剧还在后面。宗琦下葬的第二天，再遭重创的汪宗成，自知命不久矣，他偷偷叫来宗凯，以自己的“遗愿”的名义逼他立誓，要强行把世伦过继给他和陈月兰！
宗凯是个很听大哥话的人，何况族里以前就有这样的先例，怎么说，汪宗成都是大哥，难道忍心看他死后无后、终生抱憾吗？
宗凯回去同朱臻贵说，她当然不肯同意，统共就只剩这两个儿子，哪一个都是她的宝贝疙瘩，都是她的心头肉，要割掉任意一块、痛彻心肺，你问她怎么舍得？！
可是宗凯似乎主意已定，“你就通情达理一回吧，大哥还有几天活头，难道要他抱灵牌子3的人都没有吗？！”
朱臻贵不是不知道这些，如果换做以往、换做别人身上，她也会这么劝、毕竟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念就是这么教的。可是真落在自己身上，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她已经在瘟疫中失去了两个孩子、之前还有更多，她绝对舍不得，“难道就只有他可怜，难道我们就没有失去过孩子么？他想抱就可以抱，凭什么？！”
“当初宗琦过继给大哥，合不合情理，不正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朱臻贵一时失语，造化弄人，十八年前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可是那又怎样，此一时、彼一时，她绝不会轻易服软，“谁都不许动我儿子！你也休想！”
以往她说一、宗凯向来不二，然后这一次，宗凯不像以前那么温顺，他向来没有什么主见，这一次这么决绝，不用想，绝对是老大的迷魂汤给灌的。“你不要太野蛮了，顾全大局先！”
朱臻贵扭过头不听。
“你不听，我就自己行动了！”说着，他就去抱熟睡着的孩子。
“你干什么！”
“让开！”
朱臻贵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凶，虽然心里有过一丝害怕，但她还是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展开翅膀本能地要保护雏鸟。
“再说一遍，你让开！”
“我不让，我不许你碰我儿子！”
世佑听到动静，也来帮忙，虽然以前没少跟人打架，可是父亲到底是天天干农活的，天生蛮力，根本就拿他没办法。
宗凯不顾朱臻贵苦苦哀求，抱起已经被惊醒的孩子就往对面送。孩子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哇哇大哭，他把他当做货物一样扛在肩头，这样朱臻贵想抓也抓不到。
一脚猛地踹开门，任凭朱臻贵怎么哭闹，也把孩子丢进汪宗成的房屋，让陈氏锁在里面。
那一刻，世佑终于跟她和解，眼前这个女人，哪里还有平时的骄傲、哪里还有倔强，哪里还有当家者的一言九鼎跟威严？那些恐怕都是假象，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也会流泪、也会脆弱的女人，一个甚至被自己丈夫“出卖”、连孩子都保护不了的女人。
世佑现在才终于完全了解了她的全部，她一生都在为汪家牺牲，她就是汪洋世家这座大夏里的一块垫脚石、她付出再多、也只当是她应尽的责任，甚至为了更大的“利益”剥夺她最宝贵的东西，她仍不能有怨言，因为，她也是汪家的“人”！
“妈！”世佑终于叫出了口，他眼睁睁看着弟弟成为别人家的，体验了与母亲一样的无可奈何。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做她一时的肩膀，妈，我发誓今后不再让你受欺负，我一定会为了你去斗争！
这边闹得天翻地覆、躺在床上的汪宗成怎么会不知道呢？罪过罪过，人非草木，谁会天生就要拆散别人家庭呢，朱家妹子、今天对不住了，不日我先到了地下，来日再跟你们赔罪！
或许是良心收到了巨大的谴责，汪宗成，只多活了一个月，就郁郁而终，留下他们孤儿寡母，还有朱臻贵一家一生永远的伤痛。



注：

【1】 纸糊的一类祭品，清明节专用，一般可以直接插到坟头的
【2】 与“上学”相对，离开学堂，一般是指毕业或者辍学
【3】 即死人的牌位

心蝶

佳作提上 周末快乐 猫猫{:soso_e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