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突变,1958年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按照规定,所有土地归集体共同所有,农具、粮食、生产资料交工,可是渐渐的,就演变成了私有财产也必须交公。 那时的口号讲,要办大食堂、吃大锅饭,统一劳动、平均分配。汪家的天井屋就被征用,汪洋世家的牌匾被撤下丢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人民公社的无上殊荣! 朱臻贵不悦,心里总有一种被人抄家的感觉,大到桌子板凳、小到锅碗瓢盆,一律充公,你若是稍有迟疑,人家都会说你思想不够“觉悟”、莫非还想搞私有制么? 本来家里是有些余粮的,现在被收去重新分配,日子能好过么?养的鸡、养的猪都不是自己的了。家不像家,除了睡觉之外,还有个什么意思呢? 这一年,全国大抵都如此,搞大跃进、大炼钢铁,完全脱离实际、目标提得过于超前跟冒进了。既然收成好坏、都进不了自己腰包,干多干少、都吃一样的饭,还有谁愿意真正出力呢?年底歉收本在情理之中,幸而世佑那时候作为国家机关干部、是吃商品粮的、每年都有一定配额,日子才算能凑合着过。落水洞曾家就经常来“借”粮,世佑本不高兴,可是谁让那是咏芝的亲姐姐呢?咏芝也很可怜她,以前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人,因为家里孩子多,都狠心把一个女儿送给大智坪程家了。朱臻贵对此也成见很深,“我们现在是可以支持下去,可你松了口,人家下次就会记着再来,等到有一天,我们自己不够吃了,又找谁来可怜我?” 朱臻贵的确很有远见,她的担心第二年就变成现实,咏芝又生了一个女儿,时逢三年自然灾害,一家人日子越发难以为继。 然而,对于咏芝而言,生活上的艰难还是其次,她过了整整七年,才终于辛辛苦苦怀上这么一个孩子,没想到又是女儿,世佑听说之后,看都不愿意回来看了。 与此同时,瑛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朱臻贵总算感到些许欣慰,虽然名义上跟自己关系不大,可是心里却是非常喜欢,叫世佑无论如何也要帮衬他们的。 两个“媳妇”同样是身体不好,咏芝是自打上次滑胎之后体内就有了不足,瑛月则是生双胞胎过于辛苦、消耗太大。如此一来,也都出现了奶水不足的情况,那时的奶粉不仅稀少、而且一般人凭票也买不到。但这对于世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的大名在整个建始几乎无人不知、供销社的人也得卖他面子。于是朱臻贵就叫世佑特别关照一下,务必要让瑛月的两个儿子有奶喝。 莫非人家是儿子、放得屁都响亮些,我女儿也饿得直哭,怎么就没看你们心疼一下?如此“区别”对待,怎么能不让咏芝感到心寒? 瑛月现在春风得意,人也更加与众不同了,“大哥念过书,得个孩子起一个好名字!” 陈氏也顾不上那些芥蒂、只顾成天乐呵,老都老了,家里都交给瑛月,她自己管不了事了。 世佑爽快地答应下来,列了好大一串,逐个逐个念出来、并解释意思给他们听;咏芝唯有自己给孩子起名,也不懂那些学问,干脆就直接叫“启会”得了。 然而,世事无常,越是金贵、越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越容易出问题。想来大人营养跟不上、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这一双儿子生下来就同时得了百日咳和乙型脑炎,朱臻贵赶忙叫世佑派人把他们接到城里的医院,可还是晚了,抢救半天最终还是窒息。 那时世佑公务甚忙,就交待了何福庆跟赖家兴,没想到还没抽出空亲自照看,就已经不行了,自己也很是内疚,特地请假自己送回了两个孩子的遗体。 直到这时,世佑才发现,瘦瘦小小的启会也病了,小孩发烧可大可小,万一烧坏了脑子,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而启会可享受不了他们那种待遇,随便到乡公所的医生那里打上几针——说是医生,其实就是过去的土郎中看着城里的西医打针、摇身一变就敢依葫芦画瓢了,到底有没有认真学过,谁知道咧? 别人的孩子宝贝似的、走到哪里都有人疼,她的孩子,只有自己照看,每天上坡、下坡跑几个来回,想歇一会儿,都没有人帮忙把孩子接着。 咏芝满心以为他又要很久才会再回来一次,不免也愣住了,世佑终于想起自己亏欠了她们母女,主动伸出手、想去接孩子;咏芝却缩了回去,不去看他,头也不回地与他擦肩而过、直接进屋去了。 不知不觉间,启玉都已经九岁了,小姑娘个性跟世佑当年一样,两条麻花辫一甩、走到哪里都是风风火火。世佑长期不回家,都不知道孩子已经在村里念小学,他这个父亲当得极不称职、这一点、恁他工作上再劳苦功高、也无从辩驳。 真正触动他内心的一件事是,启玉头天跟男孩子打架,第二天居然就把他的佩枪偷拿了带到学校要找人寻仇!那时候,丢枪可就是严重失职,若是闹出人命,那就更不得了,世佑追到学校,好在启玉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可是世佑觉得后怕,又可气又可恨,抓住她就把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说,你错了没?” “我没有!是他们欺负我!” “还嘴硬,老子现在是在教育你!” “没有就是没有,有本事你打死我!” 世佑真是气坏了,狗日的东西,你以为我不敢么? 咏芝赶紧来制止他,“你疯了么,她是你的儿啊!” “有这么有教无类的东西,自己叫我打死她,我不趁早趁早把她收拾了,免得将来给汪家丢脸么?” 哪知咏芝冷冷地说道,“说得好,你自己都不在家住,什么时候有教过她吗?” 启玉感同身受,听到这句也就哭了起来,“你是我亲爹么?我和妹妹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 世佑被她们问住了,的确,他凭什么打她,除了生了她以外,他在外叱咤风云的时候,有想过他们家大大小小的“女人”么? “可……可她不该这样,一个女孩子家,这算什么……” “你不是一心只要儿子吗?莫不是一出‘叶公好龙’?” 世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她们深深的伤害,他长期以来无视她们的心情、感受。“家”对于他而言,连睡觉的地方都不是,他像是城里的干部不定期下乡走访,他的话高于一切,下面的人只能怀着崇敬的心情毕恭毕敬地听着。 他不知“陌生”从什么时候开始阻隔在他和家人中间,可是就像温水煮青蛙,等你“慢慢”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的启玉,就跟他小时候一样,大伯怎么打他,宁可被打死就是不肯服软,这种骨子里永生俱来的倔强、果真是一脉相承,这是汪家人特有的特征,断都断不了的。 他决定把孩子带到城里去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多少也算是对她们母女的一点补偿吧。 然而,带到自己身边,世佑还是没能亲自教养,他实在太忙,长期把启玉寄养在何福庆的一个老奶奶那里、跟着他们吃饭。 他这一年处理了几件大事,一是清剿景阳关的土匪;二是截留苏联专家的图纸;三是办了当阳坝的一个特大贪污犯。 先说这第一件,世佑当年已经同这伙土匪打过照面,也能够通过陈平攀上交情,很有把握说服他们接受“和平改编”。那时,大当家的已经过世,世佑就教他们把主要责任都推给已死的人身上,他们都是手下,不够判很多年,新中国基业已定,“消灭”他们是大势所趋,既然不可逆转,为什么不尽可能降低一切流血冲突、用和平的方式加以解决? 再说第二件,本不应该多去评论政治,就事论事,那时很多工程都已经进行到了一半,苏联突然撤走全部专家,实在是让那时已经民不聊生的现状更加雪上加霜。世佑凭着跟那些专家多年来的交情,私下提出一个请求,“借”他们的图纸一晚,其实接到任务时已经迫在眉睫,根本来不及找什么专业人才,世佑对这些方面完全不懂,但他硬是一笔一划,生生把图纸给拓了下来!世佑也不知道这些图纸哪个是水电站的、哪个是工厂的、哪个是桥梁的,反正他一直忙碌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就必须带着图纸走人;后来,这些图纸都如数上交,世佑终其一生也不知道,后来建始的这些电站、工厂和桥梁,究竟哪一个是因为他当年的不懈努力,才最终得以留在世上! 最后是第三件,当阳坝处在偏远之地,信用社统共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又办公、又作出纳,账目大概半年才会向县里汇报一次,也就给了别人挪作他用的空间。其实可以想见,那正是受灾最严重、人民生活最艰难的一段时期,并不见得人本身有多坏,大抵也是迫于生活、希望可以过得好一点。后来东窗事发,县里自然高度重视,特殊时期出了贪污腐败,更加罪不可赦,他们试图把这办成一个振奋民心的典型案例,点名要最有威望世佑亲上前线。结果可想而知,一听说“汪世佑”来了,吓得慌不择路,没跑多远就掉下山崖去了,虽没摔死,也难逃收监。 然而世佑这三件事,干得漂亮、也铸成了永远的遗憾。当时只是撒下一颗种子,后来才逐渐酝酿、爆发,波及深远。 到了1961年,日子可谓真正艰难到极点。当了大半生财主的多博道人就是这个时候活活饿死的。前几年人们已经长期都吃不饱饭,现在连苞谷面、土豆都没得吃了,体质弱些的人、有时干着活儿人就倒下了;有人逼急了只得去吃树根、草皮,甚至食用一种所谓的“观音土”、其实试问土怎么可能吃呢?最后都死相很惨,据说肚皮都胀得跟怀揣了大皮球似的……总之那些年,饿死、病死的人不计其数,至今都是一代人内心深处最灰暗的记忆。 幸而世佑还能分得一部分粮食,不过基本连家里几口人吃都不够,可是即便这样,咏芝跟朱臻贵却没有忘了那些亲戚,还要给他们送去一些补贴。 世佑已经很为难,我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你们千万不要“太大方”。可是有些人,连亲戚的“资格”都够不上,比如喜鹊,她们也要接济,叫世佑情何以堪? 可是大家都姓朱,朱臻贵跟咏芝怎么可能不去管她呢?说起来她也真真可怜,已经不能生育,三宝也离死期不远。他们一个有娘生、没娘养,一个孤儿,可都是心地善良、实实在在的大好人,谁知道苍天无眼,这么一对相互扶持的苦命鸳鸯,终场却是一幕更大的悲剧。 “如果……家里有钱,如果……我们吃得好一点,他也许……就不会这样的。”喜鹊喉头哽咽,而今的她年华不再,白了头发、红了眼圈。 而今,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让他吃上一点米饭,“我知道没脸跟你们开口,但是我已经想不到,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也想不到,还有谁肯帮我们一把……”说完,她直直跪在她们面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这个人人都为自保的年代,我们不去帮她,还有谁可怜她呢?咏芝跟朱臻贵交换了一个眼神,了然了彼此的心意。她们不仅给了她白米,还给了她鸡蛋、红糖和一点异常宝贵的蜂蜜,“你都熬给他吃吧,我们自己就只有这些东西了,你们可一定要坚强地撑下去!” 咏芝已经记不得那天喜鹊给她们磕了多少个头,一拜再拜,眼泪早就流到不行,咏芝怕她情绪激动、一直送出了好几里地。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她真心希望,这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存在,并且落在他们身上——那便是奇迹。 救人是一种美德、是天性善良的她们的一种本能。她们这次把很多粮食都给了喜鹊,根本没有计较自己还够不够吃,为了糊口,咏芝甚至要去遥远的、东龙河对岸高山上的煤炭沟挖野生的葛磨成粉才够一家人充饥。 但是,不要以为这就已经是全部了,还有更加可怕的人间惨剧,原本易子而食只存在于人们的传说当中,但世佑却亲身办理了这么一个血腥的案件——最为偏远落后的、官店的一户人家宰了自己跟别人的两个小孩,他们家的媳妇不知情的情况下,跟着吃了人肉,后来知悉真相,怕有一天,他们兽性发了,把她自己也宰了,才连夜逃出来揭发了这个案件。 这真真是骇人听闻的一幕,世佑无论是出于身上的职责,还是个人的正义,都下定决心严惩不贷!或许是天意吧,连年干旱之后居然接连下起了暴雨,把公路给冲垮了,他们回去的行程就在耽搁了,只得先住下。就在他的心情因为这个令人压抑的案件陷入最低谷的时刻,居然意外得到了吴柳荧的消息! 那时很多地方出现了山体滑坡,有人被埋,各处都在积极组织抢救伤员,世佑他们也决心协助他们,亲自前线,竟意外遇到了半截身体被埋的吴柳荧! 你可以想见世佑当时的震动,一晃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若不是别人真真叫出了她的名字,他根本不敢相信以前之人真的是她,眉宇间神态还在,只是已经被风霜洗白了容颜。 她显然也非常触动,有那么一瞬间呆住了,然后被救之后,居然还不忘继续手刨原本埋在身下的东西。果真跟以前不一样了,想必日子过得清苦。 不知为何,世佑立即对她油然而生一种怜悯,就好像童年的回忆被唤醒那样,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等了这么多年,也遗忘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这样特别的方式,两人相视一笑,或许,冥冥之中注定如此,这就是缘? 吴柳荧跟他解释,身下有先前刚刚借来的粮食,务必要找到,否则孩子们都要挨饿。世佑到底力气大些,没费多少功夫就帮她刨到了,“好生收着,另外,我这里,还有些钱……” 吴柳荧眼光分明有那么一丝闪烁,可是她克制住了,“我家不远,去喝杯茶吧!” 世佑其实心里很想去,可是他那时候是干部,是抢险救灾的带头人,人命关天,他不能撇下大家,于是,他生生只能婉言谢绝。 时间有那么一刻仿佛凝固住了,然后她匆匆转身,跨上一道田坎,淡淡地微笑着跟他告别。 没想到,造化弄人,二十年后的碰面居然也只是这么匆匆一瞬,他无限怅然。 很久之后,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逢人便问哪位是汪世佑。 世佑忙招呼孩子过来,正是瘦瘦小小的,跟启玉一般大小的年纪。“你是谁家的孩子?” “康宝顺——”孩子很机灵、好像怕他听不懂“我爹死了,我娘叫吴柳荧。” 世佑立刻明白了,端起了这杯茶,里面竟然还有几颗红枣,恐怕这面黄肌瘦的孩子都没份尝过,她这么做,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心意。 “诶,你怎么走了?” “我娘说了,您是大好人,杯子不用还了,您慢慢喝。” 世佑这才仔细看了这只杯子,外面已经摔得十分斑驳,底下却用朱笔新写着两行字,“芳心有改、世佑无常。” 短短几个字,胜过千言万语。够了,这就够了,世佑了然于心,这样已经不虚此行。 他偷偷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塞给那孩子,“好生听话,好生孝敬你妈妈!” 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他沉默了,眼前一片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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