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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这对多年形同路人的夫妻即将展开破冰之旅了，谁料想得再多，到了跟前，却反而相对无言。他们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了，反而很不自然，如果跟以前一样桀骜、冷漠，或许我反而会好受一些。 世佑原本是想让时间改变一切，然而他还是太忙了，回到现实，就有很多做不完的工作，他根本没有办法在家里多住上几天。 既然是派去大寨学习，回来之后就自然被派去交通相对便利、但地少人穷的槐树坦、客坊一带向当地群众传授先进经验。世佑在那一带干得有声有色、很有威望，那一年恰好又是个丰年，大家都很称赞他为当地的农业发展所做出的卓越贡献。 人生到一定时间就会出现转折，在他辖区内、客坊一个生产队长家大年初一失火，别人都说是大凶之相，他是最不信迷信之人，绝不会人云亦云、轻易记挂上一时福祸。 说起来，世佑很不喜欢这个生产队长，传言他生活作风不好，人长得又矮又丑、可是偏偏很有艳福。世佑挂帅、指挥大家救火，抢出来的东西就这么胡乱往场坝里一扔就完事了。 世佑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沉着，他了解一下情况，突然就把人叫停了。人家正纳闷了，他从那堆胡乱码放的杂物里拖出一床被子，掀开被子、里面赫然有个婴儿！ 想起都后怕啊，他家的奶奶都吓呆了，一检查，尚有心跳，只不过包得太紧，怕是严重缺氧、都已经陷入昏睡状态了。 世佑绝不以这个“大凶之相”作为人生转折，可是打那以后，他的人生真的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了。 谈起“文革”，如今依然是很多中国人一生无法承受之痛。你很难想象那种自上而下的、盲目狂热的、红色恐怖的状态，那是我们如今用再多言语也无法描述清楚的。世佑亲眼所见，当时的副县长、公安局长、一中的校长、老师怎么被批斗，大字报一贴，下午就去抓人，公审大会、高帽游街、红卫兵们见人就用皮带往脸上抽…… 他直到这时，都还很淡定，多年的风风雨雨给他磨砺出了一颗大心脏，那些人不走运，还好我还是安全的。 可是紧接着，这股态势越演越烈，牵涉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终于把他也牵扯进来了！天下有多少敬重他的人，就有多少恨他的人，他既调到管理区上管农业生产，原先只敢暗地里觊觎的人再也不用畏惧他了。世佑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多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他一手提拔的左膀右臂——何福庆跟赖家兴亲手写了他的大字报和举报信。 虽然在管理区上，大家到底心存敬畏、只是逼他“认错”、都没有把他怎样，但是城里的批斗可就在劫难逃，世佑那么桀骜的人，居然被人捆起来、扇耳光、扔鸡蛋，想他过去何等威风、让尔等鼠辈何等得闻风丧胆，今日偏遇重云蔽日、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到了一帮泯灭人性的狗崽子手上！ 说他“勾结”土匪、与苏联“间谍”过从甚密，他都认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一定要把他妖魔化、那无论怎么说都行！可是，有一条罪名他打死都不能承认，他们居然说他勾结国民党高官吴汉雄！真心冤枉啊！我最多听说过吴国桢，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勾结这个人呢？不是我嘴硬，你们可以逼我“承认”我有份“参与”的，可是汪家祖训在上，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怎么能也硬逼我承认，天地良心！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得知一个惊人的真相，原来老家的吴氏也被批斗、是她受不了皮肉之苦，才捅破了这个秘密——吴汉雄就是吴柳青，他当年不仅没死、而且到了吴国桢门下，从戎之后改了一个更显英雄气概的名字，很受器重，权显一时，是我们全体大陆人的“公敌”！ 世佑真是傻了眼，他当年随国民党败逃台湾的时候分明就寄了金条跟家书，要母亲跟妹妹赶紧到重庆与他会合，可恨那吴氏眼瞅尤氏死了、妹子被她卖了，没法交待，幸而国民党失败是注定了，就索性把心一横，私吞金条、把他寄回来的书信收起来，偷偷藏了这么多年！ 当然，其中也就自然包括了给世佑、给朱臻贵的书信，给朱臻贵的除了感谢、还没说什么特别的，世佑这封，则是藉由天下大乱、力邀他也来加入国民党！如此堂而皇之的在这个敏感的年代现出“通敌卖国”的语句，还不被严厉惩办？！ 世佑已经记不清那些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虽然没有下狱、可是比之更甚，监狱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地方，而他住的公所大门敞开，随时都有可能被另一拨人拉去“交代”、“问话”！这些场景、不知成了多少人一生中无法抹去的痛苦回忆。对于他那样体格强健的人来说，身体的痛苦还能挺过来，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长期摧残和折磨。 有时夜里，红卫兵也会突然破门而入，一盆冷水把他泼醒，他和那些犯着程度不等、却不足以下狱的“错误”的同志们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下一拨批斗，每天都活得无比沉重、战战兢兢。其实，那时家里的情况也大抵如此，文化大革命中，不知有多少心怀不轨的人跟何家兄弟一样、借着听毛主席话、跟党走的幌子，实际从中兴风作浪。 起初批斗吴氏只是为了解一口气，他们同住在一个大屋场，早就看彼此不顺眼，如果赶走了这一家，不正好，都是我何家的地盘！ 在那个日子苦得让人欲哭无泪的年代、单调的劳动生活实在太枯燥了，他们需要一点“调剂”，于是，当他们从中得到了整人的快感之后，就渐渐的，激发出更为变态的想法了。 吴家因为吴国桢的关系受尽牵连，本来就是从凉水埠赶过来的，更加没有地位，首先就拿他们开涮！ 吴家的两兄弟，大的叫吴修元、小的叫吴修仪，是他们家死死伤伤后仅剩的两个。小的娶了黄嘎姐的侄女黄大元、还没等留下后人就死了，何家兄弟就偏逼黄大元来批斗大伯吴修元。她一个寡妇、不敢不从，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走近就是一鞭，“那大哥，今个儿我就对事不对人了……” 下一个就是汪家老二，以前为争夺祖宅、从汪家伯侄手里夺权的时候、早就视他为眼中钉了。他的罪名是给国民党官员“行过贿”、“地主余孽”，一人住着那么大宅子，明显是想发展“资本主义”！其实就算人家有那个心，现在都七十岁的人了，有哪点能危害到你？ 他们强拆了老二继承的汪家大宅、又威逼老四跟他“划清界限”，六十多岁的弟弟把七十多岁的哥哥踩在地下、往他身上吐口水，你能想象这是一幕多么荒诞、多么悲凉的场景？ 受尽屈辱的老二，不到半日，就摸了一条绳子上吊自杀了，死后还要背负“作孽深重、畏罪自杀”的骂名。 当然更少不了以前确有为富不仁之处的的刘家，老一辈的男人早就被枪毙干净了、只剩下老姑姑，那么大把年纪，拄着拐杖也走不稳路的人，被这伙狂徒拉去“游村”，胸前挂一块牌子，整一面锣、走到一家门口，就敲锣打鼓叫人家出来，然后逼老人家跪下给“劳苦大众”认错！ 最后他们竟然还不准备放过朱臻贵，好在咏芝跟世伦拼命护母。他们踹了世伦的命根子，一向温顺的咏芝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端起潲水桶就往他们身上泼，犯不着跟发了急的女人耗功夫，事实证明、兔子急了咬人比老虎还生猛的，他们这次作罢，可是整个洋湖沟，一起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满目疮痍了。 启萍跟同学都成了红卫兵，跟随他们搞全国大串联，没跟世佑说一声，就向北京见毛主席去了。世佑痛心疾首，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长路漫漫、万一有个闪失可叫我怎么办？ 可是当时的情况，不是他所能控制，他已经自顾不暇、想管也管不了了。万幸，不是所有人都被蒙蔽了眼睛，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还有群众写联名信为他求情。于是，对他的处置还得再“研究研究”，他暂时被停了一切公职，卷铺盖回到了家里。 何家兄弟奉命对他进行“劳动监视”，但是也不敢怎么动他，所谓破船还有三斤钉、这可是条让建始人畏惧了多年的硬汉、要整他除非先抓住他的把柄！ 或许，避开城里的锋芒、让身心得到暂时喘息，这对于世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万幸。 也正是在“贬居”的这段日子，世佑才发现了那么多过去被他完全忽视的东西。他是待罪之身，不能跟别人一起劳动，村里给他的任务是放牛、割牛草，倒也乐得清闲，想什么时候做都自己安排，不必跟他们一样喇叭一响、就得集合上山去。 可是咏芝就不一样，她顶着他的名、每天都要干男人应该干的活儿，世佑工作后，就从来没有亲眼看她干活，现在偶尔放牛时、总可以远远地看她在大太阳底下辛苦卖力。她在家里是小姐、来到汪家起初只干家里的活儿，可是现在连他都不曾干过的脏活重活也干了，小小的背脊顶着大大的重量，想来竟是无限怜惜。 可是那个年代的人，都太含蓄、不会表达感情，世佑从来不会说出口，只是默默看着她受累，他心里有愧，以前自己膨胀的时候，从来都忽略了身后的她，而不管我从前怎么对她、她都对我一直不离不弃。 文革改变了他，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人间千千万万的不同命运。既然是祸躲不过，往好的方面想，再失去了那么多之后，也意外得到一些额外的东西。 世佑正是在这期间变得隐忍、变得宽容、变得更加“厚道”。春风得意的时候，很多人事都是在锦上添花，唯有患难的时候才可以考验真情。老姑姑弥留之际，千叮咛、万嘱咐，从此两家“划清界限，不再来往”！陈氏也讲“划清界限”、两家各分一半场坝、从此人畜都不得过她这边，哪怕是咏芝为生产队养的、一只脚踩过线的鸡！ 世态炎凉，以前吴家人那么诚心诚意地求他，现在看到他，还不是能避就避。何家兄弟借着学习毛主席语录的热潮，再掀波澜，大路上逮着谁就得背诵一段语录，背不出者，马上拳脚伺候，还要当众检讨，罚公分、做苦力。 “破四旧”又是一波，简直就跟打砸抢烧差不多，那时很多人家香案上供着菩萨、香炉，统统毁掉；看着有些年代的花瓶茶盏统统毁掉；雕像、旧家具统统烧掉烧掉；令人发指的是，连人家的家族祠堂、死人的墓碑都要砸掉！ 何家兄弟有意要把势力向底下坝里延伸，打算把公社搬下去，汪家天井屋自然就成了他们口中要打倒的“牛鬼蛇神”。 这一招的确是居心叵测，天井屋是汪家人的精神象征。他们就是要整得地方上各种势力都对他们服气，以此加深他们对洋湖沟的统治，尤其是素以倔强、桀骜著称的、难以驯服的汪家人！ 做人总有底线，即便是待罪之身，世佑也止不住以身犯险，你几爷子的不要欺人太甚，爷爷我在外打拼的时候，你几个崽子怕是下面还夹着屎尿片！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没有帮手、没有枪、面对着一帮正当年的豺狼，动起手来再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世方他们只好劝架，“人家抓住了‘纲领’、这是‘民意’，你别硬来，否则吃亏的就是你……” 这正是何家兄弟要整他、要吃定他的一步棋，只要喇叭里一喊，所有人都可以来做见证；要么拆了房子、要么就让大家都知道他在“改造”期间闹事、“劣行”不改，这样他们就有理由报到县里，待罪瞬间变成“加罪”无疑。 文革期间要抹黑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不明真相的群众极易被利用，因为整个思潮当沉浸在“红色亢奋”之中、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 何家兄弟不是威胁、不是谈判，分明他们手里已经握有世佑、握有整个汪家的命运。 就连久不能行动的朱臻贵也强行要求咏芝搀扶她到场，她知道到了此刻，她必须跟儿子并肩作战。“听我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妈，你怎么也说这种丧气的话！” “你好不容易脱离城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想像老姑姑一样么？” “可是他们要拆汪家的祖屋啊！” 朱臻贵说话的时候，眼中也闪着点点泪痕，“我当汪家人多久，我比你更心痛，可是我知道，比起没有生命的东西，你比一切都重要！” 世佑望着她，在她的眼里读出了很多东西，孩子无论多大、无论他是否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母亲眼里、他始终还是孩子，为了他，她可以拼了自己的老命，只要他没事，她可以忍受失去其他一切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怎么，你们这出‘母子情长’演完了没啊？”何家兄弟气焰嚣张，“完了我们就通知队里的人来搞，别让我们等得不耐烦！” 世佑正要发作，朱臻贵用尽全力把他的手按住了，然后她自己抹干泪水、不卑不亢地对他们说，“我老太婆有个条件，我们世佑表现良好，主动迎合‘破四旧’的精神，房子我们自己拆，外人不许插手！” 在那一刻，世佑突然感到母亲小小身躯底下强大的力量，既然难以改变终极命运的走向，也要有气节地“死”、绝不允许别人亵渎、落到别人手里！ 最后，是汪家人一锄头一锄头、悲壮地毁掉了自己的天井屋，他们只留下并带走了那块“汪洋世家”的牌匾，“总有一天，它会永生！”朱臻贵携着儿女们转身回望的时候、目光坚定…… 打那以后，朱臻贵身体更差了，两个不懂事的小家伙就经常站到她房门外、学着朗读课文时、字正腔圆的语调朝她喊，“奶奶，奶奶，快起床啊，鸡都叫啦！” 世佑看在眼里，母亲从来不是大懒人，她真的起不来了。 “我一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这个辈分的姊姊妹妹差不多都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 世佑也知道一语成谶，每次听来总是觉得怵目惊心。很奇怪的，他生平是最不信迷信的人，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一连串的不幸事件，他内心深处，居然也开始期待、能不能有一件喜事发生，让他们沾沾喜气。 当渴望慢慢变成一种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诉求，人往往就会在不经意间起了变化、做出一些寻常不会做出的决定。要是以往，他绝对不会同意咏芝二姐的提亲，好好的女儿、在你们家当学徒，怎么就诱拐成“媳妇”了呢？你做大人的有没有管教好你的儿子，跟我知识分子说什么“亲上加亲”？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觉得不妥、又提不出反对意见，居然糊里糊涂地、就默许了这件前看后看、都很不符合他原则和作风的事情。 也许他那时真的已经太累了、太受困了，所以就在一生都保持高度警觉的情况下、打了个盹。说起来，女儿根本不像是自己的，他只是生了她，一生大部分时间，他都没有跟女儿在一起；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没有别人父亲那么丰富的情感，一直到启玉出阁、都好像是亲戚嫁女儿呢！ 也说不清，是不是这招“冲喜”真的很灵，汪家真的又转运了，不仅朱臻贵的病好了些，而且他熬到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机！1969年，身为国民党海军上将的吴汉雄带着自己的舰队跟舰上的官兵投降大陆，一年以后，世佑终于拿到了一纸新的任命！ 世佑真是感慨万千，他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不是每个人都能熬到有机会沉冤得雪。投降需要很大勇气跟魄力，在那个海峡对峙的冷战时代，发生一次的概率不亚于登天！ 人正不惑、两鬓斑白。弹指六年，已觉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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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2 19: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