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三十二） 上

南茄隅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汪家这几个孙子都没有自己真正的“爷爷奶奶”。王贞硕爹妈死的早、妮会跟文家的心结后来十几年都没有解开。

从此以后，这三家每年一起在洋湖沟过年，八个孙子孙女也都分出了三拨不同的人来。曾家的几个孩子年龄都大些、自成系统、跟其他小家伙都玩不开；王瑜一个人又特殊些、他们经济条件好、吃穿用度都比较阔绰、自然地有点瞧不起其他的兄弟姐妹来；最后就是三个小家伙、年纪都差不多，虽说妮会他们两个人都有工作、可是房子都没有、还得两面跑、说他们比启会日子舒坦也不见得。

世佑倒是乐得这样，冷清了大半辈子，老来终于烧旺了汪家的香火！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巴、世佑从来没有给过孩子们红包，如今换了孙子辈他却十分舍得。每个人二十块钱，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很多。可是王瑜一脸嫌弃，“来一趟这么脏的农村，就给这点钱、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世佑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她说得倒是实话，这点钱她不会看在眼里，在家的时候、她要什么有什么。换个方面想，她至少很实诚、没什么心机、不会像大人那样藏着掖着。

可是有的“小孩子”就没这么简单了。刚过完年没多久，纪林就提着一只羊腿来访，起初还以为是来拜“晚年”的。没想到居然是来找外公要钱，“我给您跪下，您一定得帮帮我！”

世佑没见他对自己这么“尊敬”过，还以为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一问才知，原来是他惹了风流债、在外面闯了祸！

“您可得帮我啊，眼看肚子就一天天大起来、如果哪天包不住的话，她家里说了，一定会砍死我！”

如果他姓汪，世佑一定会当场给他两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下贱东西，这种龌龊的事情你也好意思提！他们曾家就是平日里太宠他了、把他惯坏了，想起曾玉发以前干的好事，世佑真怀疑他们家是不是天生就有那种龌龊的基因！

他们家的人天生生得一张巧嘴，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还讲得绘声绘色、似乎外公就是天生应该给你擦屁股的、一点都没有所谓的羞耻心。

世佑只得叫他打住，“若没别的事，你回去吧！”

纪林傻了眼，还没有几个人是他这张嘴摆不平，他怎么就可以这么淡定、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百毒不侵？

“您别以为我是开玩笑啊，真的真的是十万火急！”

你忘了外公是干什么的了吧，我还没老，看得穿你这点自以为高明的演技。“我老了，很多事情出不了面、帮不了你……”

“不需要出面的，”他显然很不甘心，“您有钱，您出钱就行！”

哈，最终还是说到这个点子上了吧，世佑真希望自己没有生过启玉，“你读书都一直有二姨照看，他们条件那么好，怎么还舍近求远、不找他们帮你？”

“额，这……”

世佑其实并不需要他回答，他知道，他那点胆子，是不敢叫二姨他们知道的，他还指望他们帮忙给他安排个工作呢；而外公的话，有话好说，拿了钱，将来大半又是可以不用还的。

世佑眼里揉不得沙子，断不会答应他，若不是顾及他是启玉的儿子，只差喊一声，“关门，送客！”

纪林多狡猾的人，外公不买账，那就找一直慈祥和蔼的外婆。他又在咏芝面前软磨硬泡，咏芝倒是愿意帮他，可是这小子一见有空子钻就狮子大开口，咏芝手里是真没这么多钱，启会他们要修房屋，之前存了很多年的积蓄都先支给他们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口水都说干了还没有戏唱，这小子倒真做得出来，“外婆说您不喜欢吃羊肉，我就把这只腿子带回去了！”

世佑冷眼瞧着，我本就不贪你的东西，只是心里痛惜，好好的启玉去了他们家，上下受气、成天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干没皮没脸的货色！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过不了多久启玉亲自前来，一见爹娘就哭，“爹，妈，你们不能见死不救，我苦死不要紧，可我就这么一个儿！”

世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若是当初不要那么倔，多听听爹妈的意见，又怎么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可是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再后悔、历史也不可能被重新书写，新一辈人都开始“造次”了。纪林再不争气，都是她的儿，就好像我们都老了、也还时常把她挂在心上一样，不管他是好是坏、父母对子女的爱总是不能割舍！

哎，她今生已经欠了他，就像我们欠了她，一样的。

也罢也罢，看着她们这对老母女一起抱头痛哭，他心里也不舒服、也会由衷地难过。“再过几天，我就六十岁，现在是真的没钱，等我拿到退休金，全部都给他，你且放心回去等消息，好么？”

启玉这才转悲为喜，她知道儿子有救，爹生平是最光明磊落的人、他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就这样，不久之后，世佑带纪林一同去领了退休金，手里还没有攥热、就如数全部给他了。

后来，纪林用这笔“救命”钱补偿了那个女孩子、据说她带着他的孩子、高高兴兴嫁到别家去了；而他，费了那么多气力才弄到手，自然还扣下了相当一部分钱，有的人说他拿去继续泡妞、也有的人说、他是拿去偿还赌债了。

好事总是难以成双、坏事却很容易一波接着一波。这年下半年开始，隔壁对世伦的“虐待”可谓变本加厉了。

眼看村里有的人已经先富了起来，他们也就拼命种地、揽下了很多超出负荷的活。责任田包产到户的时候，各家分的田地几乎就是一样多，这当然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他们就到处开荒，自己的山林也挖得差不多。田种地多、养得猪就多，这在当时的农村，每年卖年猪就算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养得猪一多，饲草就完全不够用了，他们还经常到乡里的饭店挑泔水，每天都要不停地煮上好几锅。

自己人都吃不上饭，哪还有心情管你病人？剩饭都没得给你，混着饲草、泔水煮成一锅猪食，好了就舀你一瓢，爱吃就吃，不吃没人管你，我们还要接着干活！

为这事，世佑没少跟他们闹过，可是他们态度坚决，不干活就是拖油瓶，没把你撵出去就算不错。当然，他们若真肯放手、倒也好了，世佑完全可以把他接过来，我们这儿屋子大、有地方，添双筷子而已，不算什么。可是，他们就像当年的陈氏一样，又偏偏不肯放手，户口本上我们才是一家，你是故意从中挑拨，让全村的人都以为我们虐待他么？

久而久之，瑛月发现了咏芝每日给他送饭，就把窗户封了起来，但凡家里人去干活、也必定在他门上落了把锁。她对这个“丈夫”极没有感情，当年一切都是陈氏逼的，她把对她生前的恨也统统转嫁到这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身上了。

世间有一种最遥远的距离是近在咫尺、你也看见了、却依然无能为力。咏芝每天只得哄他们家两个小孩子汪莱跟汪凤书把饭菜送进去，眼看外面天就冷了，这个冬天怎么熬过，她甚是忧心。

世伦一生都受尽虐待，这个姐姐就是那盏一生都照亮着他的灯火。老天可没有她那么仁慈，他不会让他快快死，速死反倒是一种痛快、可以让饱受折磨的人迅速解脱。他，还不配！一定要再多折磨他一段时间，多让他尝些苦头、才能“死得其所”！

不得不说，老天有时就是这么残忍，天佑权贵、而这些真正需要同情的可怜人、他们的一生就被这么戏谑地安排着。

1991年的冬天，好冷好冷，世佑永远都不会忘记，世伦撒手的那个清晨，身上盖着一床被汪玉真撕成絮状的破被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姐姐……你记得……把柿子树……下的罐子……挖出来，那是……我的宝贝……我今天……都送给你了……”

咏芝想来也是老泪纵横，差不多半个世纪前的约定，他还是她眼中那个纯白无暇的孩子、而今她却要亲自送走他了！

“姐姐……不要哭……”他竭尽全力想对她挤出一个微笑，世佑看着心里心酸，可是，这何尝对他不是一个最好的结果呢，他生不逢时、一生苦难太多，又何其有幸，最终还能在最信任的姐姐面前离去，带着她给的勇气奔赴天国！

他走出门去，最后的时刻，应该留给姐弟俩一起度过。不知为何，心情反而变得不似先前那么沉重，也许后来的汪家人会忘了这个几乎没有闪烁过光芒的人，但是他会在心底永远为他留下一个位置，在浩瀚的汪洋世家面前、他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他就是那颗至死都干净纯白的人间烟火！

随着他的离去，两家的关系跌到了历史的最冰点，整整两年多几乎就没有说过话，除了每次做好饭菜、咏芝都会给汪玉真留一点。

世佑也不明白，为什么历史会一直走到今天？为什么曾经团结的汪洋世家，今天会走到完全的对立面？他们仍旧一墙之隔、可是横亘在中间的距离却变得好遥远、好遥远。每每想起，他都忍不住唏嘘长叹，我真没用，在外威风了一辈子，却管不好汪洋世家的深深庭院！

转机出现在1993年夏天，汪启成从部队转业之后就一直分配在城里的机械厂，他不慎从三楼高的生产车间坠下、劈断了五根肋骨、造成了严重的工伤、厂里起初完全不肯赔钱。

那时候不像现在舆论监督这么发达，他们可以一口吃定他的、他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厂里放话、完全可以只手遮天。

好在这一次，他们算盘打错了，他们家没有什么背景、可是汪家不会坐视不管，王贞硕动用了很多关系，不仅要回了很多钱、还迫使化肥厂接收他做门卫、不至于拿了赔偿就从此被“一刀切”。

整件事情，隔壁从来没有求过他们，可是他们却不计前嫌、把一切都打点好了，非但没有落井下石、还把未来的去向也安排得非常周全。汪启成是个懂得感恩的老实人，投桃报李，每个月只需值半个月班、多了许多留在家里的时间，他就主动帮世佑他们干一些比较重的农活，渐渐的、两家的关系终于开始和解。

世佑也不无感叹，同样是外姓人、别人家的女婿都知道给我们干活，盖了新房之后、启会那位还是整天到我们下面来好吃好喝、正事不做，做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心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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