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佑多年的工作历练,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不看、不想、也不去听。她们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可是他从来都不去点破,他要给人完全相信自己已经痊愈的样子,那样才能打消她们内心的疑虑。 其实,大家都很害怕接连失去这么多亲人之后,这根家里的顶梁柱再出问题。虽然他什么都不能干、经济上也不再依赖于他的贡献,可是他就是汪家的精神象征,他就是把这么多人凝聚在一起的真正核心! 往后的日子都过得提心吊胆,脑子里随时有颗定时炸弹。启萍学过医、她很清楚那些异常敏感的地方,稍有偏差、后果会怎样。这样的高龄已经动不得刀子,他们唯有一心期望这颗瘤子不再生长。 医生说得没错,未来会怎样,真的很难预计,世佑渐渐有了老年痴呆的前兆,启萍知道、这是肿瘤生长压迫了他某根脑部神经。 他有时会突然记不得你的名字,干着干着活就忘掉了自己做过什么事情。而且情绪也开始不受控制,尽管一再克制,可是天晓得,哪来那么多莫名的火气。 王贞硕偏又是个小心眼的人,愣说他是冲他来的,其实事后他又根本不记得,照样跟刚刚才骂过的人笑嘻嘻。
世佑在城里住院这段时间,启玉几母子可没有闲着,跟启会她们说,你们在城里招呼,我们来看屋子,实际则是想看看娘家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落着。 她知道世佑有很多藏了多年的高档白酒,咏芝她们战时当年埋下过首饰,也至今还没有挖出来呢!又记着世伦当年有一块白玉锁片,还值几个钱,现在都托付一起托付给妈了!如若不是妮会打发几个孩子回来帮忙照看,根本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就是在搞这个勾当!纪林这个不肖子孙,生怕老爷子腿脚一伸、再行动就晚了! 天扬跟汪璇看到他们把世伦一生钟爱的罐子都打破了,其中就有他藏着的朱臻贵的头发,甚是义愤难平!不顾长幼有序就骂道,“你们还是不是人,爷爷没死,就来偷东西!” 启玉还当哄小孩的,“哪里,你们看错了,我们拿出来擦擦灰的……” “那就把包袱放下,东西统统倒出来!”天扬义正言辞。 “这……” “倒出来!”汪璇也火了。 “哦,可曾你几个小家伙是也想掺一脚?”纪林恬不知耻地说。 “我们才没有你们那么无耻!放下东西!” “操,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们是汪家人,你们没资格拿我们的东西!!” “哈哈,瞧见了吧,‘你们的东西’,还说不是来争东西的!” “跟你们不一样,几个小偷!” 纪林火了,就跟人们常说的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一样,他明明就是在占不义之财、还不许别人说“偷”! “想干架是么?”他公然威胁起来,没错,就他们两个,他欺得住。 天扬跟汪璇确有那么一丝害怕,但是只是一瞬,他们从小受过极好的教育,绝不允许别人如此欺负汪家!是的,而今你们就是坏人,我们誓死也要捍卫汪洋世家! 启玉没想到会是这样,其实她没有坏得那么彻底,有人从中作梗,就算了吧!可是纪林他们哪里肯依,小屁孩,你找死,爹妈都不在身边,就你几个还想来坏我好事?! 他这人居然就真的见财眼开,跟年纪小了一半的弟弟、妹妹动气手来!天扬、汪璇都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可是他们就是不依不饶。 “兔崽子,休怪我手下无情!” “狗日的,你就是强盗!” …… 不知道对于堂屋里发生的这一幕、香火上的列祖列宗们如今作何感想!母亲们不在,捍卫汪家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了两姐弟身上,他们不会退缩,定要同这大蛀虫杀得天昏地暗! 最后还是汪杰赶回来之后,同辛会的女婿胡青河一起,把他们几个痛扁了一顿,扔出场坝里,大门一关,竟生生把他们曾家人全部撵了!“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我们汪家的地盘!” 妮会听说后百感交集,怕是从此就结下了梁子,可是有点疯癫地世佑却拍手较好,“好好——好大的苹果——我要吃馒馒——”
2008年夏天,汪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自称是启恩老家人、当年打官司的时候出过力、他许诺给他一万块作为奖励。这明摆着很不厚道嘛,人都死了三年,死无对证,你若真有参与,早干嘛去了呢? 然而启会再仔细一看,心里凉了半截,没错,她依稀认得这人,这人就是他老家当地一个有名的流氓地痞,她之前远远瞧见过他一眼,这种人五大三粗、没别的本事、可是也绝对得罪不起。 “听我说,不是我们小气,我是真没钱……” “诶,嫂子提钱多伤感情!”看样子他早就做好了盘算,“我就是想到这边做做客,四处参观参观、认个亲戚!” 看吧,果然是流氓本性,明摆着告诉你,我偏就要在这里住下了!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这个瘟神还是不请自来!他有意无意就在她面前露出身上的纹身,包袱里似乎还有几件闪着寒光的“凶器”! 启会没办法,我跑得掉,还有爹妈在家里,只好每日好酒好饭把他供着,他真是算准了才来,现在正是暑假,你没别的事,没有不招呼我的道理! 启会甚至拿出了当初的判决书,明明白白告诉他,白纸黑字,总共只领到了一万五千块钱;他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力求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启会也一再哀求,我是寡母、你不怕添晦气、同进同出、也会惹闲! 可是那人就是很不甘心,我辛辛苦苦跑这么一趟,是瞧得起你们,就这么不够意思,打发叫花子一样赏几个钱就往外撵? 启会真的快要绝望了,眼看娘也体弱、爹每天疯疯癫癫,还不敢随便牵扯别人,万一他动起刀子、那后果就完全不能预见。“大兄弟,我真求求你了,你走吧,你都看到,我腊蹄子都烧得差不多了,真的没有东西再招待你了!” “哦?”他轻蔑地用竹签挑牙缝的残肉,“你们不是还有一只龟么?我看它就够肥的!” 天啦,多贪得无厌的人啊,启会跟他解释起来,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么说,你们的祖宗就是个王八?”他放肆地笑着、顺带狠狠踢了那陆龟一脚。 启会跟咏芝都是心头一震,那可是世佑的命根子,王八羔子,你别太放肆! 正当她们两个弱质女流束手无策的时候,疯疯癫癫的世佑来了,二话不说,就把酒往他身上泼,“我要吃酒烧王八,快给我做!” 那人真要撒气了,世佑操起秤杆子就往他脑袋上打,“死王八,还不快自己上桌?快啊,磨蹭跟什么!” 那时启会为了招待他,顿顿都用火锅桌子,中间下一个荤锅,底下烧得是旺旺的煤炭炉子。老家伙居然要把我烫死! 世佑管不了这么多,劈头盖脸一阵狂抽。 那人霸道一世,这时竟被个老头子打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启会见机说道,“跟你讲了,我爹是个疯子,年轻时杀的人太多,老了鬼上身,经常就舞枪弄棒、拖刀子到处砍,谁知道哪一刻就发作!” “那你们也不管管!” “你没听说过‘汪世佑’?我们根本都不敢拦他,他连我们也不认识了,何况,他有病,砍死人也不犯法的!” 世佑仿佛也受了提示,眼下桌上正有一把给火锅下菜的刀,他操起来就往他身上挥,“有本事别躲啊,老子今天就要宰了你这个爱晃脑袋的死王八!” 显然,他也听过汪世佑的大名,世佑一把捉住他的衣领,盛年的气势犹在、眼睛里果真透露着很重的杀心。被疯子缠上你就惨了,他下手不知轻重、而且杀了你,也不用偿命! 那人眼见怎么都不上算,遂极力挣脱了他的控制、拍拍屁股走人了,启会怕他以后还来寻仇,打发了他一千,没有让你空手而归,就算给了交待,日后你休想再来讹我们半毛钱! 等他走远,世佑才终于瘫软在地,这步棋,他赢在气势,可是赢得很惊险。 启会直到这时,也不敢确信,世佑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借故装癫。不多时他又认不出她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了,保护家人已经成为他此生的一种本能,哪怕痴呆了,也已经写入了他的潜意识里面。
那些年,汪家因为没有儿子,的确付出过一些代价,好多人多借着各种缘故找他们“要钱”,他们知道这两母女都好说话,能拖就拖,不到“迫不得已”绝不还钱。 咏芝也不知道世佑心里究竟是明白还是糊涂,我们老了反正离死期不远,就怕孩子们不够强硬,将来守不住家业。 当时的政策,五年就要重新划分责任田,汪家到这时才发现,除了年迈的咏芝、压根就再没有一个农村户口,最可惜的是启恩死了,一下子失了好多年的保险。 村里历来都是地少人多,汪家老四的孩子都跟这边没有来往了,他们撺掇得最厉害,家里没人,就不要占这么多责任田! 当时咏芝确实也提不动锄头了,田里大片荒着,也不敢再叫别人种,有的人、“借的”时候好说、种着种着就成了他的,再也不归还了。 这次,村里的提法更是过分,既然只剩一个农村户口、而且还一把年纪了,原则上,我们就该照单全收! 这绝对是一件动摇汪家根基的大事,祖祖辈辈都靠着这几亩薄地养活,即便而今不靠它们生活、也早有感情,何况很多祖先都埋在田的周围,怎么能说收就收回去! 为了这事,启会没少跟他们闹过,别的事情可以马虎,这种大事绝对寸步不让,整个汪家都牵扯进来、说什么也不能退缩、我们当年已经失去了祖宅、现在无论如何也有力保祖田,一定要动用一切关系同他们角力! 双方自然一直僵持不下,直到村里换届选举、刘孜慧的弟弟刘孜碧上任之后,事情才略微出现转机。“都是亲戚,也别让我难做,你们都是有工作的人,上面政策如何,不用我多解释,只能说,看在亲戚一场份上,我尽力在我的任上,留住你们的田,可是万一哪一天,我下去了,或者大奶奶死了,那你们就不要再固执了……” 这不是承诺,更像是一个通牒,给了有限的时限,以前为什么我们都没有想到呢?生活了这么久、也淡忘了这么久,突然有一天要从你生命中完全剥夺,那种滋味恐怕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可是有的事情似乎生来就已经注定,又还能说什么呢?眼下,唯有珍惜有限的、还在拥有的日子,能看就到处多看看吧,等到有一天一切只能在照片里回忆,那就真的只剩一声叹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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