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8 11:46 编辑
万物收藏月光的方式(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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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随时准备受孕的坛子,是人世间最隐秘的月光收藏者。它究竟收集过多少世代的月光,是一个永恒的谜。
它受孕了多少次,又分娩了多少次?它鼓起的腹部为什么至今保持着美丽的弧度?它的穹窿之下,曾经庇护过多少广阔的草场,奔走过多少牛羊?绵延过多少深邃的山脉海洋,演绎过多少传奇和梦想?
受孕于火,也受孕于月光。一只坛子,一颗受精卵。
在暂停营业的博物馆一角,或几乎倾颓的农舍旮旯,幽然发光的,是同一只坛子。朴质如陶,又莹润如瓷的,也是同一只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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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木质老窗,有着细巧的格子,就算是本已洁净的月光,也要经它细密的筛滤,筛滤掉尘嚣之微末,才能被好生收藏。
一张木椅,一张木桌,一张紧绷的绣床,一床叠得松软的锦缎;一管羊毫,一泓砚池,一枚湿润的闲章,一幅未及装裱的山水。
各得一份月光,各得一分阴凉。
被这些老物件仔细收藏的月光,经了千载,也不易枯涸。
一扇塑钢窗采尽霓虹之浮艳,不知月光为何物。偶尔,当一天月光像一只银色的夜鸟撞上来,撞进窗来,这钢的窗惊慌失措了,几乎接不住一滴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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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如此薄艳身世的一株端午锦,如何收藏月光?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曾私下以身相许给峨冠宽袖的溺亡诗人。只能假设所有的溺亡诗人都该得到像端午锦那样的美人的眷顾,并幸运地受她为他守着的一份贞烈,亡诗人逐鱼而上下的魂魄才会安宁。
可以想见,以她之薄艳,她所端的碗盏只能收藏有限的月光,但足以让她与亡诗人临江对饮。在好风日里,一株端午锦在人世倾尽薄艳,美得令人心碎,大概全因她与亡诗人对面而饮的那几杯薄月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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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形制繁复的银饰,必与月光相守经年,才能和一段锦年相配。一尊银饰,就是月光在人间寄养的女儿,也是月光远嫁人间的姊妹。
婚嫁在即的银饰,端坐在窗前的妆奁之上,温顺得没有一句话。月光照拂着它,摩挲着它,它的忧伤显得那么富于光泽,那么柔软。它有万千心事,万千悲喜,都付与月光。得月光安抚,它只在有风时轻轻颤动,憧憬着一份唾手可得的幸福。
天亮的时候,一尊银饰怀抱月光,盖上红盖头,上了花轿。花轿颠簸,它将月光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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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梳洗得严严整整的云鬟,一枚簪子就可以帮她绾住月光;即使是用手绢草草扎起,也足可让月光一滴不漏。
可是岁月不居,月光竟一根、两根、三根……终于一缕缕地漏失了。
她慌乱了,要把漏失的月光一根根捋回来,想把它们藏得更深一些。而镜子告诉她,一切都是徒劳。
她还有办法:把那些企图逃逸的月光染黑。终于,月光看上去不再逃逸,她的心却还是慌慌的。
20
一座石雕并不刻意收藏月光,但它肃穆深邃的美全仰赖于月光。
月光静静地照着石雕,丰富的的阴影使一尊近乎拙劣的石雕也能成为杰作——阴影,使石雕平添几分韵味,甚至阴影就是一尊石雕的全部韵味。
因此能不能说,一座石雕实际上是用阴影收藏了月光?
是月光,使一尊石雕成为你所仰望的神祗化身;没有月光,石雕就是你灵魂深处的一头野兽,它会从内部,吞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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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一匹马驹。
它的硕大的头颅,它的无辜的眼睛,它的垂坠的鬃毛,它的浑圆的腹部、强健的后肢,以及性感的臀部,和轻轻拂动的尾,无不是美妙的月光收藏者。
月光以无比丰富的形体和动态,被一批年轻的马驹收藏。
它踏动的四蹄和机敏竖直的耳尖,甚至让月光像涟漪一样漾开去,漾开一片神境。
22
从时间的芦苇和藕花深处撑出来的一叶小舟,卸掉了词人骚客的万古愁,载着一舱明月光,在一幅画卷里着岸,兀自横着没人管。
一叶小舟,渡完了在历史中过往的多少行客,终于闲泊在画卷里,无人问津。
对于画外人的焦灼问渡,它理都不理。
23
二十四桥明月夜。二十四座桥收藏月光的门道,只需问一座桥就行了。人在江南,处处可问。
但我还是逢桥必问:问过周庄问同里,问过乌镇问南浔,问过西塘问枫泾。每一座桥的回答如出一辙——
你别问我,问流水。
24
一条大河波浪宽。秘密全在这里了——大河之收藏月光,总是大手笔,大气魄。
一条大河在月光下发怒、咆哮、拍岸而起。月光,控制着一条大河的情绪。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活其实还是月光干的。
一条大河,已经平复得太久,除了偶尔在汛期泛滥两岸,几乎称不上一条有性格的大河。一条收起锋芒的大河,月光是不是要负很大的责任?
现在让我们祈祷:月光啊,发怒吧!你别忘了自己是一头狮子!
2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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