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胡华强散文诗

西蜀胡华强

阿坝之旅 　

  

岷江峡谷

　　多少年，喝着这清冽甘甜的水！多少次，想着那遥远神秘的源头！
　　此时，我正行进在梦想中的旅途。
　　没完没了的水；没完没了的山；没完没了的路……
　　没完没了的荒凉；没完没了的惊险；没完没了的无聊湮没了偶尔发出的惊叹……
　　头上是岩石和天空，脚下是岩石和激流——高远的天空，作证这动与静的搭配，横与纵的交织，永久与瞬逝的组合——岷江峡谷，我正在你的灵魂之中一路行来。
　　天空。岩石。水。
　　水。天空。岩石。
　　路。路。路……
　　阿婆，在逼仄的路边小屋的门口静坐。微笑从内心穿透满脸皱纹，如佛光照耀——没完没了的旅途于是猛然生辉。
　　当一个绯红的苹果与一个绯红的脸蛋同时照亮无聊的车窗的时候，所有的眼睛同时发现——原来，这个峡谷是多么的开阔！

草原！草原！

　　草原！草原！……
　　这是所有人从指尖发出的惊叹。
　　你看到过一望无际的大海吧！你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麦浪吧！你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黄沙吧！
　　然而，你可能还没看到过这一望无际的蓝天，一望无际的绿草，一望无际的牛羊和一望无际的空旷……你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望无际如此使人心摇神荡！
　　目力所及是天地深情的相拥和亲吻。异域的歌声是草原纯洁粗犷的礼赞。
　　星罗棋布的帐篷。星罗棋布的牛羊。优游的白云投射到草原上画出迷幻的阴影。
　　一条流淌得自由到了极至的小河无疑应是草原母亲的乳汁，养育着土地鲜花野草牛羊和蓝天上的白云，也养育着神秘粗犷的牧歌。
草原！草原！草原！……
　　当我向草原更高处迤逦而去的时候，还在心中声声呼唤。

翻越鹧鸪山

　　一直——向上，向上，向上……盘旋，盘旋，盘旋……
　　低矮的灌木。扑面的黄沙。不敢俯视的无底深渊。
　　路，是一个无休无止的梦紧紧盘桓在悬吊吊的心尖。
　　突然是满眼半枯的古树林，将一片白云缠住，任冰冷的狂风撕扯成世俗的炊烟。
　　我们是去寻找神的居所，这里难道就是神的门槛？恐惧化成了轻松的感叹，疲惫又渗入了丝丝的庄严。
　　神啊，你肯定就在这白云的后面。白云正轻拂着你慈祥的脸。
　　摩肩接踵的人流，世俗的人流，充满了欲望也充满了虔诚的人流，提心吊胆地从山脚爬上来，爬到这白云缭绕的山巅。
　　可是，哪一个灵魂不是匍匐在你在面前？
　　从云中穿过，我知道——我们正迈过神的门槛。

九寨  黄龙

　　水。水。水。……
　　树。树。树。……
　　石。石。石。……
　　五彩缤纷与单纯金黄色的强烈对比。
　　这只是我对九寨与黄龙最浮浅的记忆。
　　众人密集的眼光占据了导游和解说词指点的目标，将我的视线挤到了别人不感兴趣的角落。
　　那奇异的山形，奇异的峭壁，奇异的古松，奇异的野花——难道就不是一幅幅奇异的风景？
　　看到了水中那些植物了吧，默默地守护着静静荡漾的绿波，不曾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注目，更不曾为浅薄附会的传说招摇。它只相信，我只是生长在这儿的一株平凡的水草。
　　看到了那倒卧在水中的大树了吧，它何曾向游人乞求过怜悯的目光？怎样倒下就怎样睡去，有亲爱的水永恒的陪伴，何必为了世俗的跫音又醒来？
　　我突然有了悲哀。在一路走来的途中，一座寺庙，又一座寺庙，无数的经幡在风中招摇。到底是神在创造奇迹，还是在贪恋和追逐这迷人的世界？

酥油茶

　　无数次听到。第一次尝到。
　　招引来自一种莫名的清香，婉约又粗犷，细腻又豪放。
　　这肯定就是酥油茶——它就是养育这个民族的乳汁吗？
　　一座民族的居处——静静地坐在山坳；一条民族的裙裾——自由摇摆在山坳；一张民族的脸庞——绽放着粗犷豪放的高原红啊！
　　我接过一杯酥油茶，想穿过那独特的香味去拥抱一种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感觉。
　　一朵民族的笑容典型地悄然盛开在那白色的墙角边。
我在努力感受酥油茶的清香。我在努力透过那朵笑容读那墙上那海螺形的图纹。
　　那笑容突然变成了在风中猎猎的经幡。
　　酥油茶，盛开的笑容，海螺图纹——我的感觉无一能够穿越！
　　山风浩荡，猎猎经幡——那上面的文字，其实我一个也读不懂！

西蜀胡华强

                                               如火如荼的野黄菊


                                                                                                      引子

　　记忆总是彳亍在一个静寂的黄昏。
　　云已飘过山的那一边，鸟在黄昏的静寂中哑然失语。
　　我骑着一匹黑色而忧郁的马。目的和目标——我不知道，马也不知道。
　　晚风飘木叶。碎裂的石板小路。湿润着忧郁的暮色。
　　我的马儿说，他有很多美丽的记忆种在一个静寂的黄昏。他又说，因为我，这一切于是已经不在。
　　我便在暮色渐浓的黄昏中让苍凉的情绪把我当作了驯服的坐骑。


                                                                                            金黄色的火焰

　　在暮色渐浓的黄昏中，一星黄色的火苗在路边闪烁。马儿的嘶鸣让沉寂的山野哗啦啦落满黄昏破裂的碎片。
　　天！我的面前腾起了熊熊的金黄色的火焰。
　　风，并没有吹拂。雨，并没有飘飞。金黄色的火焰，只有它，在静静地熊熊燃烧。
　　我在惊竦中感到有无数匹各色的野马在心中的原野上轰隆隆奔驰而过。我分明看到了它们从我的胸膛迸出，跃进了那熊熊的黄色火焰之中。


                                                                                    如火如荼的野黄菊啊

　　如火如荼的野黄菊啊！
　　多少深刻而又悠远的意境正在这旷野中排演！多少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在这旷野中流连！
　　这一朵朵早已古典成了诗句的小花，是谁召集了你们在这里聚会？
　　一支支小小的火把一齐点燃。我的阴郁的视野里跳动着狂舞的精灵。
　　无声的呐喊，凝固的狂舞。
　　铺天盖地。如火如荼！


                                                                                   那些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打马驰骋在火焰熊熊的旷野。
　　苦苦寻觅了很久的那些关于月亮和秋天的诗句，我知道它们已在我纵情的驰骋中丢失。它们像一些黯淡的珠子从我的破旧的衣袋中纷纷跳落，跳落在火焰中默默地燃成了灰烬。
　　有人勒住了我的马缰。
　　一个人长髯飘逸，手执一杯菊花酒，高声吟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一个人魁梧剽悍，手握一把英雄剑，大声喊叫——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后面还站着好多好多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欣然下马，站在队列的末尾。与他们一起穿过黄色的火焰，虔诚地祈祷
　　——请秋的旷野也赐予我关于菊花的诗篇。

西蜀胡华强

                                                     在水一方


                                                                                                    一

　　是谁，在唱一支哀怨的歌，从晨雾袅绕的水面徐徐踱来，缠绕在秋叶落尽的枝上？
　　是谁，在挥动手中的丝绢，向枫叶和荻花点缀着的对岸，诉说无尽的相思和离愁？
　　一个轻盈的身影，总在秋风与薄雾的陪伴下沐浴神秘的清晨之水。在水一方，鸟雀啁啾开始唤来梦幻般的朝阳。镀金的身影，让整个原野生动，风开始奔跑，雾开始旋舞，阳光开始尖叫……
　　一个轻盈的身影，却在喧嚣中翩然而去！

                                                                                                   二

　　是什么，招引着我信步来到这原本陌生的河岸？
　　是什么，在暝暝中指引我到这里来等待某种无言的期盼？
　　曾经多少顺流而下和逆流而上的寻觅的脚步，早已被时光的流水湮灭。疲惫的双脚已经没有了濯洗清流的欲望。任阳光啃噬着悄然而去的日子，任河风在耳边奏起寂寞的声响。凄迷的视野尽是枯秃的秋的意象……
　　在水一方，一缕仙乐般的歌吟贴着静静的水面飘来，停伫在我失聪已久的耳畔。


                                                                                                    三

　　从一个冬日的傍晚到又一个夏日的清晨，光阴似一个饥饿的乞丐，拖着乏力的双腿彳亍在我的门前。
　　在水一方。你挽一缕晨曦，舞出千种风情万种遐思；可知在彼岸，有一个人泪流满面？
　　我裁下天边的云霞缀上晶莹的星星和清露，悄悄将它垂挂于你的窗前，你可知道那是何处寄来的问候和牵挂？
　　一个流浪的灵魂沉醉于隔岸的风景。无垠旷野，温馨如家！

                                                                                                    四

　　水车吱吱呀呀，翻动着凝重的日子。
　　坐守岸边，坐守一日三秋的期盼，我分明已经看见时光那决然离去的眼神。在水一方，我的姑娘，你何时才会轻盈如风地淌水而来？
　　遥望对岸风景，我的姑娘在绿草和鲜花之丛徜徉，如婉约的蝴蝶扇动梦幻的翅膀。你拥抱着袅袅炊烟渐行渐远。
　　水面，雾气再起，晨昏弥漫。


                                                                                                  五

　　从远古的诗经走来的女子，流连时光，在水一方。
　　你穿越滚滚红尘，轻盈的脚尖在时光的琴键上敲出了一路空灵的和声。心事如月光，满地流淌。
　　那常常弥漫水面的氤氲雾霭，可是你古典的心事，让守望者在此岸守望无尽惆怅？
　　从诗经中走来的女子，我今生遥望的姑娘。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岸守望，视野苍茫！

西蜀胡华强

名 字

A

　　每一个笔画里都折射着祖先的影子，每一个音节里都流淌着祖先的血液。
　　名字，一个悲壮的独行客，总是从一个未知的起点出发，走到一个未知的终点，然后将背影嵌入时间的岩石。
　　它隐藏着人世间最大的秘密，又是人世间泄密最多的符号。
　　它寄托着人世间最大的希望，又是人世间让人失望最多的梦想。
　　一个名字，它注定要伴随无数悲欢离合，它拥抱着一个灵魂在坎坷的路上蹀躞，在湍急的河流飘荡。
　　灵魂消失了，它还会在时间的驿站守望并长久哭泣。

B

　　当黑夜悬挂在窗外觊觎你沉睡的灵魂的时候，名字是唯一忠实地守候你的朋友。
　　当世俗的欲念牵引着你踉跄奔波在生命的路途上的时候，名字是唯一默默陪伴你的兄弟。
　　岁月固执的双手将白发植于你或贫瘠或肥沃的头顶，名字——一个无形的影子，定在无语旁观，你可知道它为你或悲或喜？

C

　　其实，当一个生命像流星一样从时空的间歇滑过之后，那或黯淡或明亮的辉光只会给眼睛留短暂的记忆下。
　　长久地留给嘴巴诅咒或怀念的——只有名字。
　　当肉体疲倦的时候，名字会替你承受一切。
　　当生命停止的时候，也许正是名字最活跃的时候——不管是被踏在脚下还是被高高地举起。

D

　　你确实是赤条条地来的，但你一来就披上了一件符号的衣衫。
　　名字，就是那样一件衣衫。不管对你合不合身，这衣衫总怀着为你遮羞的夙愿。
　　当你春风得意一路行来的时候，名字总是会把那炎炎烈日遮挡，并为你带走一路的花香。
　　当你在泥泞的道上艰难跋涉的时候，名字就是你头顶的伞和手里的杖。
　　但是，就像有人为了某种目的出卖自己的贞洁一样，名字，常常被它的主人毫不犹豫地出卖而蒙受羞辱。

E

　　但是，我更愿意相信——名字，是与肉体和灵魂同时降生的精灵。它形影不离地追随着它的孪生兄弟。
　　肉体和灵魂永无宁日的争吵全被最小的兄弟——名字包容。
　　肉体消失了，灵魂也许还要继续飘荡。
　　而灵魂飘散了，最后定有名字流传。
　　生命这样匆匆地走了一遭就遽然而去——所有的善后事宜全丢给了名字去处理。

F

　　名字比肉体和灵魂更坚硬也更有韧性。
　　它似乎天生就为受难而存在。
　　幸福荣耀只是肉体和灵魂独享的佳肴，而痛苦和羞辱的劣酒常常被名字啜饮。
　　没有谁沉迷在甜蜜的爱河中会想起名字并感激名字的恩德。
　　当踯躅于崎岖的险途时却常常迁怒于名字的不是。
　　当悲剧的名字被多事的手錾入岩石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是否有必要活得比岩石更长久？

西蜀胡华强

青神，青神！

１

　　一次不期而遇，在遥远的他乡，从眼前倏忽而过。
　　灰色的天空，无垠的原野，平静或者湍急的流水，高压电线以及纵横的阡陌，千万幅图画从眼前飞速地翻过，不曾留下些许清晰的印迹。无数招牌如疾风中的鸟儿，掠空而逝悄无声息。悠长的旅途犹如平静的生活，日子的流淌追逐着睡梦的招引。
　　就是这个时候，一道亮光突然呼啸着从我迷离的眼前划过。两个字，真的，就是两个字，如两支锋镝，猛然射穿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青神，青神——我青春的女神！

２

　　这个名字曾经是何等疯狂地啃噬过我青春的岁月！那之前我不曾听闻，在二十四年前，秋天火红的荻花与金黄的菊，装饰着川西平原广阔的原野的一个傍晚，只在那一瞬间，一张盈盈如花的笑脸翩然而至。从此，这两个字便成了深深镌刻在我心壁上的星子，永远熠熠闪烁。
　　熠熠闪烁的星子，却总是那样挂在高远的心空，仰望而无法企及。
　　无休止的疼痛和感伤的青春岁月。惶惑而绝望，站在每个日子的路口守候那一抹轻风一样的身影。幼稚的豪饮到底还是掩不住心底的悸动，决堤的泪水虽不责备青春的软弱，毕竟让无奈的感伤在那一座并不高大的山坡上肆意地流浪。
　　青神，青神——我青春的女神！我从大平原的一隅，无数次在梦中一路追随到她的故乡！

３

　　曾经，孤独地踯躅在洋槐树掩映着的铁道上，固执地朝那个方向行走，我不怕路途有多么漫长。那两个星子的光芒在遥远的地方召唤着我疲惫的脚步，我发誓要去寻找她的家园，那个养育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女子的故乡。
　　我无数次地在心中描画那个灵性的天堂。潺潺的流水淌着梨花的落蕊；晨风中绿色的稻浪伴着袅袅的炊烟；收获过后的田野干爽而宁静；朔风中一抹洁白的院墙内闪动着温暖的灯光。
　　在那乡间阡陌，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从街市的烦嚣中款款而来，或者从炊烟袅绕的鸡鸣狗吠中翩然而去。这绝俗的身影，如一轮艳阳将大平原的一隅照得透亮。
　　青神，青神——我青春的女神！我生命的太阳！

４

　　还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一纸素笺载着温情的笑靥，使长久的守候变成绝望的无尽忧伤。在那风声鹤唳的日子，凝望着你的背影从曾经翩翩而来的方向缓缓飘去，没有什么词语可以描绘出我此时心中的泥泞。
　　四年的时光，就这样飘到眼前又悠悠地飘走。只有一头曾经在梦中诗意地飘飞的秀发穿过迷蒙的双眼，叠化成无数经霜的枫叶，在这梦游过四年的土地上迎风飞扬。
　　一切该散的终究散去了，岁月的余韵伴着落魄的脚步悠悠地鸣响。每一个无聊的清晨都如一抹无形的尘灰，逐渐掩去了记忆的印痕。二十年的时光，该疯长出多少遗忘的杂草！
　　而这次不期的远行，竟然轰然揭去了记忆的尘灰，那个地名突然幻化成一个袅娜的背影，早已模糊的关于秀发的记忆，再次飘扬在我黯然的心空。
　　青神，青神——我的青春的女神！

西蜀胡华强

回望乡村

　　昨夜，母亲的白发再次成为了我梦的主题。
　　在岁末的北风中孤独地站立的母亲，飘飞的白发布满整个乡村的天空。
　　乡村的天空，正飘着雪。
　　母亲浑浊的双眼，穿越了千山万水，直达我的梦中。母亲疲惫的眼神如鞭子，我的心开始疼痛。
　　于是，我的远在他乡的梦啊，便雨雪交加。
　　在夜的深处，我听到了来自乡间的母亲轻轻的叹息和呼唤。

　　登上高高的山冈，我在蒙蒙雨雾中回望故乡。
　　我望见了那一片掉光了叶片的刺槐林。几只麻雀在枝杈间起落。童年的欢笑静静地藏在铺地的黄叶下。
　　母亲青春的身影在林间轻盈地闪动。
　　刺槐林，我的童年的刺槐林，母亲的刺槐林，为何我回望的目光充满忧伤？

　　当漫山遍野的绿色在农人渴望的眼神中演绎成金黄，我看到有难得的欣慰的笑容在母亲的脸上荡漾。
　　夏季，清晨和傍晚的凉风，将农舍的炊烟稀释成温馨甜美的梦幻。
　　母亲，站在家门口呼唤着我的小名儿。
　　堂屋里那一星灯盏的微光，母亲温暖的眼神。
　　我的流连在田野的童年，便走进了一个宁静的傍晚。

　　岁月将我的童年寄放在乡间，一行弯弯曲曲的脚印永远牵引着母亲的视线。
　　我是乡间一片刺槐叶，随风飘飞越来越远。
　　回望我的熟悉的乡间，蜿蜒的村道袅袅的炊烟依然，只不见村童飞奔的身影不听叶笛的悠扬婉转。
　　在村口久久凝望的全是羸弱的身影，他们的眼中也许都有一片越飞越远刺槐叶。

　　母亲，我永远记得有个人说的一句话——别人的城市我的家！
你　　的眼神穿透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在城市纵横的街衢游走。你看到了我踉跄的脚步吗？那无尽的高楼，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强烈的自信的目光总是让我胆怯自卑。
　　我寄身在城市的一隅。我的梦中没有汽车高楼立交桥，梦中摇曳着的总是一棵棵树，弥漫着的总是葱茏的绿，永远飘荡着袅袅的炊烟和悦耳的蛙声。
　　别人的城市我的家——我在这里久久回望我的乡村！

西蜀胡华强

暗夜里，一枝玉兰绽放着孤独

　　你在我心里可以是处女又是母亲。因为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葡萄牙]F·佩索阿

　　蒙尘的精灵，你从遥远的乡野流浪而来。手握神的谕旨驻足于这片陌生的土地。于喧嚣中旁若无人地绽放着娇媚的孤独。
　　高傲的孤独。毫不掩饰玉一般的质地诗一般的气质。忙于绽放非凡的艳丽，毫不顾及满地落英，零落成泥。
　　不需鸟鸣为伴。睥睨万物的忘我的眼神在春夜里如群飞的萤火，点燃空寂而寒冷的夜歌，兀自妖娆，抒情陶醉。
　　有时，也在暗夜中沉默。夜风中颤动的花瓣如微微耸动的双肩，在悄然而至的夜雨中书写出几行感伤的诗句。清晨，玉露蒙蒙，又鲜活一方绝色风景。
　　更多的时候，会清楚地听到你蛇一样的腰身扭动在青石路面上敲击出的提提塔塔的清脆步点，以及踯躅在蒙蒙细雨中仰起你粉红的脸庞亲吻灰色天空时的轻轻的喘息。
　　会看到那梦一般掠过的眼风，从颤颤的枝头哗啦啦地泻落于地，惊起一声疼痛的叹息。
　　你的身影，从无数无关的梦境的边缘悄然滑过，直达一扇半掩的窗口，将一夜冰冷的梦呓编辑成一首绝世的爱情长诗，然后，绝尘而去。
　　在料峭的春夜里寻寻觅觅，将夜的清露啜饮，将内心的渴望与忧伤怒放，朝着枝头指引的方向吐露衷肠。谁，能够在这样的时候，伸出双手接住那些缓缓飘落的忧伤？
　　你在这个喧嚣的尘世里，在这个尘世的充斥着寒意的春夜里，忘我地绽放。
　　这圣洁的绽放，只在我的世界；乡土的芬芳，只在我的梦中。


　　而我，常常只能在远处默默地遥望。那闪烁的光影如夏夜天边倏忽燃烧的闪电，为一个个寂寞的永夜点亮依稀的光明，将无数次沉醉的呼唤发酵成幸福的忧伤。
　　总在期待着，一片婉约的花瓣像一滴蜂蜜一样从枝头滴落，缓缓飘进我的襟怀，甜蜜我所有暗夜中的无尽怀想。
　　守候在夜的尽头，从未见你低头沉思的瞬间。丰腴的身姿沐浴朦胧的天光，翘首而望。
　　遥望故土？抑或寻找他乡？
　　在这样的夜里，有谁会为你许诺明晨的幸福？
　　多少身影跪拜，在暗夜中狂饮思念烂醉如泥？
　　又有多少身影，在黎明时分耐不住寂寞的寒凉转身离去？
　　在黎明前的渐起雾气中，袅娜的身影，怀抱一把无影的琵琶，将掠过小树林而来的夜风和一轮下弦月弹奏得如痴如狂。
　　在神秘的旋律中，尽情绽放。在这样的夜的世界里，是否有一个知音能读懂那旋律中颤动着的孤独和忧伤？

西蜀胡华强

四季短章

春

　　风，响着脚铃去天边聚会。

　　将绽的苞芽，用与情人第一次相会的羞涩探试太阳的心。一点绿色就琢磨成一个光润的春日；一声蛰虫的歌声，终于挤破了一个结结实实的严冬。

　　风，响着脚铃去天边聚会，沿途招引着无数双晶亮的眼睛，那是春水闪烁的灵性。

　　飞鸟的翅膀贴着暮色，邀约炊烟在乡野巡游。水边青草的嫩芽，半睡半醒，春心萌动。

　　生命，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头来打量春景！

　　草色渐浓的原野急不可耐，已敞开胸怀要与农具和水牛们亲吻！

夏

　　八百里丘陵的凹凹凸凸，瞬间盛满了一次透明的朗照。
　　一声沉郁久窖的呐喊便铺天盖地。

　　这记忆其实在连日的酷暑中已几近干涸。总以为记忆之钥已永失于春末那一场夜雨——季节的车轮就这样碾过去、碾过去了。

　　一场风暴起于一场期盼；一场灾难源于一场风暴。

　　孑立窗前，见树们草们都虔诚地跪下了。没什么能够把我此时的眼神描述。

　　闪电。雷鸣。雨水。

　　雨水。雷鸣。闪电。

　　雨呀！我不能乞求活得有你的高度和汹涌。但求活得有你的清凉与透彻。

秋

　　黄叶无声地坠落于寂寞的雨帘。檐边积雨在瓦缶中滴答一声就粉身碎骨。在一个秋末的日子，听到了冬的脚步由远及近，有些冷酷而阴森。

　　只有田蛙还在唱着最后的恋歌。而这个日子，只剩下一片淡淡漠漠。
　　秋末的一个日子，总忍不住想一些忧郁的往事。

　　母亲在灶屋里握着木水瓢。父亲在水田中把着铁犁把。哥哥吃力地将一篓青嫩的草背进牛圈去。妹妹粗糙的手握着柴刀，眯缝着双眼在看那难得的犀利的秋阳……一切苦涩中的甜蜜，甜蜜中的苦涩，忧郁而幸福的回忆，全都挂在了窗外那光秃秃的梧桐枝上，漂在了石阶下那冷冰冰的溪水中。

　　落叶飘飞，雨声滴答。在一个秋日的傍晚，我的心中弥漫着一片淡淡漠漠！

冬

　　把秋的子实深深地贮藏，对着渐起的朔风举杯，将那琼浆灌进温热的胸膛，准备在冬日结束的那个日子催发那一粒沉睡已久的种子。

　　让第一场瑞雪为我们铺一张洁白的毛毡，在严冬里我们相拥休眠。把双脚深深地陷进泥土去，向伏泥的草根探问春的消息。

　　雾，白色的夜幕。我独自默默又义无返顾地踱向你的深处。

　　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我沉浸在寂寞中的幸福。

　　这是一个有空反思的季节。我一般不愿意去回忆那些轮回的日月，只想把慵懒的视线搭在雪岭的腰上，故意用挑逗的身姿去欣赏缭绕的岫烟。

　　冬天，就是一场惬意无比的周末懒觉。就让我们享受一个自然醒！

西蜀胡华强

陕行速写

骊山脚下：我神思恍惚地行走

　　朝圣的车流。四方汇集的南腔北调。
　　大平原上滚滚流淌着好奇的洪水。
　　一列在史册中屹立万载的苍莽山岭，止住了仆仆风尘。骊山，将远古的记忆陈列在脚下，如一个骄傲而钝于买卖的贾人，面对世俗的街市，沉默而傲慢！
　　阳光娇柔。成排的树木，秦风唐韵的舞者。我竟不知道她们是哪一家迎客的仪仗。
　　文字将唐的故事写在地面。那个更远的秦的情节被一个农人的铁锄无意中掘醒。原来，它竟然就沉睡的唐明皇的玉榻之下。
　　不知他拥着刚刚沐浴后娇弱无力的女子，在半醉半醒之际是否听到过龙床下金戈铁马的远声，或者那个霸气的王者悲情的叹息？
　　我凝视那些深壕中沉默的武士，总隐隐听到唐的舞乐在回荡；那些在烟霞雾霭中穿梭的幸临温柔之乡的玉辇，也总是会忽而幻成滚滚而行的战阵。
　　那个姓嬴的男人，总是在我的幻觉中与那个姓李的男人并肩而行。
　　生的，恋着这个地方；死的，也恋着这个地方。我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否探讨过个中缘由。天下何其大！他们的野心何其壮！生与死的眷念，未尝不是在诠释辉煌背后的平凡！
　　在骊山脚下这片旷野上，我匆匆的脚步在虚浮的记忆中游荡。
　　我神思恍惚——眼前飘扬的是秦时的旌旗还是唐时的大纛，我拜谒的到底是谁的家门！

圣地延安：在记忆中印证神圣

　　怀揣一本历史课本，还有许多遥远的记忆，我从成都平原出发，翻过巍巍秦岭，穿过坦坦荡荡的关中平原，向逐渐隆起的黄土高原迤逦而来。
　　为了那些神圣的记忆，在千沟万壑的回旋中，我心似箭。
　　一切，都只是为了印证！
　　那一条流淌着高尚而坚定的歌声的河流，不如想象中那样湍急。枯瘦的河床上如云的红男绿女，在我眼中，仍然是半个多世纪前　　在欢乐的歌声中洗衣嬉戏的灰色军装。
　　高楼，大街，红绿灯。遮不住河对岸那一柱巍巍的宝塔。
　　站在高处，我寻找那些健康的身影，坚毅的眼神，我聆听那些响彻云霄的信天游，以及那些繁华永远挡不住的庄严而神圣的精神。
　　对面的清凉山，沈雁冰笔下那个在晨曦中吹着军号的年轻身影，仍然如一尊雕塑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在杨家岭，在枣园。我在那些窑洞中驻足，在那些黄土小道上徘徊。我想握握那些伟大的手，我想静静地聆听他们智慧的话语。
　　在那个简朴的会堂里，坐在那有些蒙尘的木椅上，我分明看见了台上端坐的那些熟悉的面孔，听见了那些朴素的方言。那些关于民主与富强的字眼如同丰硕的红枣挂满枝头。
　　商店里，小米的价钱适应了市场经济的规律，喝一碗小米粥还是可以感受到生命和意志的坚韧。
　　在这莽莽黄土高原的深处，一些指点江山的巨擘摇撼着整个古老民族的灵魂，制造着惊天动地的雷声。那时，南京城的古城墙，陪都重庆的两江水，如何能够感受到这偏远一隅绝世的神圣！
　　时间已经远去。记忆依旧清晰。
　　遥遥奔波而来。我不为胜地，只为圣地！

黄河壶口：让血液与黄水一起奔流

　　远远的，我已经望见了那片宽阔的河床。同我的感觉一样枯瘦。
　　九十多元的门票，不会削弱我朝圣的激荡心情。母亲河，我第一次这样急急地投入你的怀抱。当我紧贴着你的胸膛的时候，我枯瘦的感觉便开始惊涛拍岸。
　　天崩地裂的断崖，制造了惊天动地的呐喊。断崖之上，肆意横流的散水归于一壑，做孤注一掷的跌落，万众一心的撞击，挥洒出白浪滔天的汹涌。在河心的深壑中浩浩荡荡，凝聚出直奔东海的壮心。
　　震撼——我已词穷！母亲的心跳，我只能默默地谛听！
　　河床枯瘦，那只是亲羸弱的身体。黄水汤汤，母亲的血液却在激荡奔流。
　　对岸，那是山西的地面。同此岸一样，游人如织。我知道那些都是我的弟兄姊妹。我看得见他们的面容，隐隐听得见他们呼声。招手交换着彼此的快乐。
　　我无法握住他们的手！但是我们都依偎在母亲的身旁，一同感受着母亲跳动的心房。
　　那组著名的壮丽旋律一直回荡在我的心里。那个站在岩石上眺望的汉子，你可是家在过河三百里的张老三？那个抱着孩子的老者，你可是曾经勇往直前地划桨的黄河船夫？
　　我在震耳欲聋的壮阔中痴痴地遐想。我让我沸腾的血液与母亲河一同流淌，一直奔流向遥远的东方！

西蜀胡华强

               春之序曲



　　　　　　　　　　　　　　　　一

　　春天就是这样开始了。
　　我躺在枯瘦已久的河边，怀想它野性的往日。在我心海深处，便听到惊涛拍岸。
　　季节的潮汛来势汹涌，一如我初恋的爱情。
　　这时，雾气氤氲的田野，在我想象的视野里猛然摇曳成沉甸甸的风景。

　　　　　　　　　　　　　　　　二

　　春天的铃响，常常来自一粒欲绽的苞芽，常常来自一声寒蛙的歌吟。
　　缤纷的季节已经在望。所有上演莺歌燕舞的日子，已经排成雁阵飞来。
　　脚下，黑色的泥土，将永远作证我对这个日子泪水滂沱的凝望。

　　　　　　　　　　　　　　　　三

　　是谁在这令人心颤的日子，用缤纷的五彩涂抹这沉默已久的原野，把空灵而饱满的意境化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悸动流遍全身？
　　闭目聆听，有密密匝匝的生命在季节深处踏歌而舞；那些飞动的精灵如醒世的经幡，昭示所有惺忪的灵魂——在无数次的痛失之后，总会有一次清明……

　　　　　　　　　　　　　　　　四

　　走进春天，让心之留恋重新拥有一片生的蓬勃；
　　走进春天，让蛰居已久的日子萌动煦风与鲜花的梦想。
　　美好的日子，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向我走来。
　　凝望原野——春，纯洁光润如我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