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觉得我与人的距离远远大于我与树的距离，我就想把自己站成一株树，当我觉得树与人群的距离仍然不够我呼吸的时候，我愿意把自己瘦成一杆竹。树能够替人挡风遮雨，是幸福生命的意象，而竹以“本固、性直、心空、节贞”尤胜树一品，其堪图画、不凋谢、竹影轻风、瑞音清绝的身姿亦是把树给比了下去。竹夏不增荣秋不减绿，竹挺立着“竹林七贤”的风骨，飘邈着“竹溪六逸”的才气，笼罩着诗佛王维的禅意，泼洒着斑竹千滴泪的凄情，也点缀着“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春意……而所有的竹都种在郑板桥的胸中，他画竹五十年，最终把自己画成了竹。
我想起童年的竹了。
在我老家，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会栽上一丛竹. “风来笑有声，雨过净如洗。有时明月来，弄影高窗里。”同宗的“秀才先生”顿挫抑扬地吟诵完这首竹诗,接着说：“竹字两“个”不分离，恰寓家庭团结、夫妻幸福，竹子繁殖得快，预示人丁兴旺，竹跟祝同音，更是好兆头。”
我家后门的河边上也种了一簇，但都是一种低级的竹——单竹。
“咱们村没有山，种不了高大的茅竹，若是种水竹，做钓鱼杆，我们家也没那个闲工夫吊鱼去，做彩旗杆，又犯不上成天疯癫打着小旗游行。只好种单竹，扎篱笆，搭丝瓜架倒正是管用。”父亲忙对我们哥几个解释道：“你们啊，不可做菜园边上的篱笆桩，要做茅竹，打上好的蔑，削成坚韧的扁担，还是栋梁的材料！还要做孝顺竹，做让人爱吃的甜竹”。
对我们来说,这一丛单竹却是装满了童年回忆。春天，雨后春笋被春雷唤醒，憋不住给大地开了一个眼，好看看春天景象。“长高了，又长高”——我们吃一顿饭，新笋不声不响就长高了那么一节了，你瞧，新竹这些楞头小子，在他们父母亲的扶持下，噌噌窜得比老竹还要高，好象要和太阳畅谈理想。家乡还有句谚语：不声不响，竹丛下望上蹿，比喻进步意外的快，像雨后春笋那样。夏天，鸟在竹丛上面筑巢，我们在竹丛下面做窝，我们听鸟儿在高处得意洋洋地谈天，煞似有一股高人一等的腔调。竹自己不开花，我看是为了不招惹蜂与蝶，他拿自己的身体搭起排架，为“红娘”、丝瓜、南瓜花铺婚床，做“红娘”，引蜂蝶载歌载舞，让鸡犬牛羊在瓜棚的浓荫下躲雨遮阳，还把绿油油的瓜藤一直招呼到高高的屋脊，去探问天空的奥秘。瓜架下“红娘”这时却羞红着脸遮遮掩掩，苗条丝瓜小姐倒大胆地在风中跳起绿色的摇摆舞，大大咧咧的南瓜笑开了金灿灿的大圆脸,像是正在搞笑地为我们演唱歌谣：“南瓜南瓜，半夜开花，五更狗叫，贼来偷瓜”。秋夜，月光像流水，水草在随波漂摇--那是清风中竹叶的倒影，不信，那竹叶沙沙沙的声响那样清爽，不就是小溪在演奏着天籁之音？冬天的清晨，皑皑白雪压满竹枝，清纯的竹枝仿佛还没有从童话中醒来，你轻轻一摇，翠绿的眉毛上便飘落了许多洁白的梦。……
如今，童年的笑声,已像风吹过竹林一样过去了，童年的梦，已像竹梢的雪一样滑落了，童年的月亮，也被竹叶剪成了时光的碎片。城市的公园也很难找到竹的影子,大概是竹的繁殖能力强,冷不丁就是一大片，像是集体上访的架势，不如那些移栽的断头树好控制生存空间。而每当我回老家，一听到竹篱下鸡鸣犬吠,恍惚间就又像回到桃花源。我独独爱怜这故乡的单竹，以不改的绿荫在河边等我回来，我独自坐在这河边的单竹丛旁，水渠淙淙水声伴奏着清风竹韵，掺和进清苦的竹香，调成一剂良药，治愈了我蒙尘又孤僻的身心，心清气爽。这河水不是很清,这竹也长得很随和，却别有一番醇厚天然的感觉，不象山上的竹，摆出清高的架子，不象枯木栖鸦、月穿寒潭和瘦竹白石,那样的刻意工巧却萧索落寞。然而，竹总是竹，无论风霜雨雪都不变其节，倔强地把被风剪成尖锐的伤痕和依然清俊的品格印在已不是很清的河里。我有时坐在竹的左边，有时坐在竹的右边，但总得说来，都是坐在竹的浓荫里。竹丛里还有隐士一样的蝉,躲在清高的位置，喝着秋风，没完没了地发布着遁世的思想,竹丛下却时有自我感觉呱呱叫的鸭子，在河水里不停打捞着虚无的阳光。我做不了茅竹，又做不成孝顺竹，也做不了甜竹。但是，我只想能做得成单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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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0 19:08:44
发表于 2014-11-20 20:5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