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迟无衣 于 2014-12-9 18:57 编辑
很久很久以前,在远离人烟的土地上,有一座预言城,城里住着一支善预言的民族,他们在外界的探寻和贪婪之下,谨小慎微地活着。 有一年,在盛大的百年祭上,一个高贵而美丽的女孩,在众人的仰慕之下,说出了此生的第一个预言,她目光凌冽,宣布了自己的死亡:在十二岁的那个晚上,还没长大就会匆匆死去。 可是后来,这个小女孩又活了很久很久,死亡却一直都没有来。她一直在家族的失望和冷落里,孤独地长啊长,长到后来连成长这件事都变得痛苦和绝望,长到她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终于在二十四岁的那个晚上,她说出了第二个预言:自己会在这个寂寞的晚上,遇到此生注定的那个人。这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美丽,有的只是憔悴与苍老。 那个夜晚,像日复一日的庸常一样,平静地过去了,人们并没有对这个失意的女人投注过多的关注。 不过,终于在不久后的一天,人们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美丽而安详的尸体,她长着,一张十二岁的脸。 【镜像·预言城 一一九四年至一二一零年】
为什么,不杀死我? 我爱的,我像神明一样崇拜的你。 目光忧郁的你,不再愿意看向我的你。
在那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当我沐浴焚香,穿着繁复而厚重的礼服跪拜在空荡荡的宗祠里,静静地诵着经,我知道,那时的你,正站在月光下,看着我。 你没有说话。你走了,你的权杖在高高的台阶上寂寞地敲着沉重的音节,我甚至能听到你的长袍像秋水一样漫过青砖的婆娑声。 你走了,你没有再回来。 我独自跪拜在满堂的神像前,没有孩子气地哭泣,也没有过度地伤感,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坠落着,永远没有尽头,永远不可救赎。
求求您,求求您杀了我。 那夜的子时,我跪倒在你的面前,失声痛哭。 求求您,繁音宁愿死,也不要变成失言者! 我像一个乞丐一样,无耻地拽着你的长袍,卑微地祈求着您。 而你,用一个王者所应当拥有的仁慈与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爱的,我像神明一样崇拜的你啊,依旧是一个王者,却不再是,我的亲人。 你冷冷地转身而去,把我独自丢弃在十二岁的夜晚。 或许你没有杀死我,只不过是因为你知道,我在那个夜晚,已经死了。 绝望和孤独杀死了我。 【镜像·失言者城历一一九八年】
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那些虔诚地向我的雕像跪拜下去的人们,长着千篇一律的脸。那些山,那些水,那些生长而又死去的花草树木,千百年来还是一成不变的样子。 看惯了轮回的我,为什么要活着呢?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在,这牢笼一般的山谷里呢? 或许,或许我死掉就好了。我的死,会是这漫长而又乏味的一生里,最大的惊喜,最美丽最美丽的梦幻。 可惜,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我,就连我自己,也是徒劳。 是谁,把我困在这里?是谁把我困在,桎梏一样的生里? 【镜像·神城历一一九二年】
我的民族,我的城,正在以别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死去。 我的民族,拥有着众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和文明,也曾因此经历过难以想象的浩劫。流亡,反抗,又流亡之后,我们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连文明本身都沉默的荒野里,努力地活着。千百年来,我们都沐浴着这份难得的孤独与平静,坚强地生活着。 然而,在千百年的用心经营之后,在终于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繁荣之后,我的民族,却在渐渐死去。 预言,与我们,与其说是馈赠,不如说是灾难。它就像鸟儿身上的羽毛,因为太过珍稀美丽,招致了太多的贪婪,贪婪又引发杀戮,所以这群长了美丽羽毛的鸟儿,在猎人们的弓箭之下,饱受了人世间最极致的残忍。 而鸟儿们在躲过宿世追杀之后,却发现自己繁复的羽毛下,隐蔽着嗜血的虻虫,但此时,他们已经被吮血噬元,衰弱至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民族,开始失去了预言美好的能力。尽管我们的生活,还是像从前一样,简单而明亮,欢喜与痛苦,并不曾增加,更不曾减少。 但是过去,我们能看见未来的安静、欢喜与固有的苦涩,而现在,我们却只能看到灾难,事故与生老病死。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着预言。 “灾难”、“疾病”、“不幸”和“死亡”,不久之后,大概也会有人,和我一样察觉到这层阴霾吧,然后,恐惧、不安、猜疑会像瘟疫一样,在我的民族间蔓延开来,人们开始失去信仰,开始躁动、争斗,直到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像我们这样一个,饱受凌辱的孤立无援的民族,是建立在信仰之上的,一旦失去这个支柱,我们将不攻自破。 我们的文明,真的走到了尽头吗?我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看着台下跪拜着的庸碌无辜,独自恐惧着。 不能道与旁人听地,恐惧着。 【镜像·王者城历一一九五年】
我坐在永恒里,看着刹那跪倒在前,向一心求死的我,希求着生。 我游走在华丽的庙宇里,一千个庙宇里有一千个我,但是,一千个我里,却没有一个是我。 我不在雕像里,不在壁画里,也不在厚厚的经卷与晦涩难懂的颂诗里,我在生里,也在死里,我在,无止境的轮回里,无止境地孤独着。 而我,又是谁呢? 我坐在永恒里,刹那间,丢失了自己。 我游走,在荒村的寂静与城市的喧嚣里,在既不能离开又不能死去的日子里,寻找着。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裳,荆棘划破了我的脚掌,而我仍在,寻找着。 终于,在人流散去的神庙里,在高高的圣坛上,拾级而来的我,看见了,那跪拜着一心求死的,孤独而绝望的,我自己。 【镜像·神城历一一九八年】
这层阴霾与不安,越来越重了,我的族人,开始疯狂地预言他人的劫难与死亡,猜忌与恐惧,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增长着。 我现在痛苦的忧虑里,无助地等待着,那欲来未来的劫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唯一的亲人,也死在了这层阴霾里。 我唯一的孙女,将自己的死当成了另一个谜题,在承受过成为失言者,地位一落千丈的漫长孤独之后,这个生与死,爱与恨的谜题,像是无处扎根的愤怒,冷冷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一个躲在权杖背后的孤立无援的老人,不能挽救的,执迷不悟;能挽救的,失之交臂。只是我的罪孽,也是我的宿命。 不过,幸好,这宿命也要走到头了。 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知,预言了我的死亡。 【镜像·王者城历一二一一年】
我拾级而上,在满堂的雕像中,看到了美丽而年轻的,我自己。 她背对着生的纷华,独自一人,静静地颂唱者死亡。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我知道,她就是我啊。 她安静,纯粹,美好。我看见她的命数在陈冗的轮回书上发着银白色的微光,她的预言是有生命的,她是它们的王者。 那一刻我爱上了她。我爱她,就像绝望地爱上了死亡,就像孤独而又凌厉地爱上了我自己。 因为她,就是我啊。 【镜像·神城历一一九八年】
“本月十六日,布商王氏长子将逝。孙某言上。” “十月二十二日,东郭刘氏旧疾发作,将于明日晨辞世。苏某言上。” “十月二十九日,西城卖油郎杜俊将没。白某言上。” 死…… 死…… 死吧!!…… 预言像诅咒一样,在整座城蔓延开来,人们开始恐惧,慌乱,预言被废止,神像被推倒砸烂,但死亡却在继续。猜忌令人发狂。一定是错了,一定是某个地方某个环节错了,所以一切都错了,都乱了,都不可控制了,他们想。那么,把错的纠正过来就好了。可是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他们想着。是什么人什么事错了呢?在苦思没有结果之后,他们低头,发现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于是他们发现,自己也错了。自尊与羞愧导致了顽固,在这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路上,死亡和杀戮仍在继续着。 而错了的,也只能绝望地错下去。 【镜像·预言城城历一二一一年至城没年】
她死了。我爱了十二年的她,变成了初见的模样,死去。她的死成了一个谜,一个只有我能解的谜。 他们把她火化,挫骨扬灰,想把她的不详与不幸一起杀死。 我站在在高高的神殿上,与我的雕像们站在一起,冷着眼看他们为她举行的仪式。 我转身走下台阶,我要走了,就算走不了也要去走,这片土地、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我已经再也无法守护了。 这种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生、没有死的永恒,我再也不想受其禁锢了。如果不能死的话,那就走吧。 我走向荒野,一直走一直走,心无杂念,一心求死,终于,走到了我最后的神坛,那也是,我最初诞生的地方,一直在禁锢着我的屏障。只要跨过它,我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朝我的神像跪拜下去,它被雕得很粗糙,我甚至无法看出,它究竟是男是女。我跪拜下去,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在我起身的那一刻,神像突然倒塌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与欣喜。我站起来,我转身,闭着眼睛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用掉我的一生的力气,最后,我穿过了那道屏障,站在了开阔的天地间。 真奇怪,我走出来了。我开始笑,不可抑止地狂笑,笑到泪水不知不觉爬满了我的脸颊,清晨的阳光照到我的脸上,温暖而又明亮。 我低头打量自己渐渐在消失的身体,尘封的记忆突然像洪水一样袭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没有诞生,有一个一直被排挤被猎杀的民族,流亡到了一片贫瘠的荒野,追兵的战鼓在耳后清晰可闻,而瘟疫的梦靥还未完全散去。在完全看不见明天的绝望中,病重的老族长握着自己唯一骨血的手,老泪纵横:“如果实在无法存活的话,就去相信一些什么吧。” 于是,神像被年轻的族长含泪造了出来,而我,也在族人们绝望而炽痛的信仰中诞生了。 我是神,我是千千万万人不断跪拜传颂的神。可我,却又不是神,我只是千千万万个被绝望糅合的信仰与渴望罢了。 我活着,因为我还被相信着;最后一个信仰熄灭了,我也该死了。 我懂了,我明白了,死亡与自由的狂喜攫取着我,回忆的痛苦也掳掠着我。 【镜像·神城历一二一零年】
“如果实在无法存活的话,就去相信一些什么吧,神也好,鬼也好,只要相信一些什么,再难的路也会有勇气走了。 “一定一定要活下去啊。 “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镜像·创世城历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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