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生死之间的尊严与诗意
我的小说《白虎关》里,唯一真正原生态的、没经过艺术提炼的东西,是莹儿的遗书。它是西部农村一个女初中生的随笔,我一个字都没有改过。这说明,西部那片土地上,流淌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纯洁的诗意。 但是,功利的世界却不断在扼杀着这个东西。 比如,写下这篇随笔的女孩,一直在追求梦想和希望,可直到今天,她的梦想仍然没有实现,她仍然痛苦地活着。最可惜的是,她在庸碌生活的熏染下,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时的诗意,甚至忘记了自己写过那么美的文字。 西部也罢,东部也罢,其他地方也罢,都有好多这样的女孩。最初,她们也有浪漫的幻想,也有美好的期望,也有陶醉了自己的一种诗意,但生活却残酷地绞去了她们身上的女儿性,让她们变成莹儿妈那样的女人。 所以,吴金海老师建议我删掉那封遗书时,我仍然把它留下了。我想以这种方式,留下那份诗意,纪念那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这样一颗心灵。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这一点? 在《白虎关》研讨会上,我发现,对于某些问题,东部人和西部人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 比如,好多东部读者都问我,莹儿为啥要寻死?他们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他们觉得,莹儿既然九死一生地走出了沙漠,甚至愿意嫁给猛子,为啥宁死也不肯嫁给赵屠夫?但西部读者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西部人对死亡的看法,跟东部人完全不同。在西部人眼里,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如何死去,比如何活下去要重要得多。他们认为,人的价值,就定格于死亡的那一刻。如果一个人为救人而死,他就是英雄;如果他为杀人而死,就是罪犯。不管他生前怎么样,赚了多少钱,有多少楼房,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在《白虎关》中,猛子面临死亡时,曾专门思考过这个问题。他那时的好多想法,就代表了一些西部人对死亡的看法。 在中国古代的西夏,有一种习俗,人们把为爱情而死的人,看成是烈士一样地尊重。这观点,也影响了当代的西部人。西部流传着很多殉情而死的女子,她们成了西部的图腾之一。 真正的宗教修炼者跟西部人一样,他们重视死前实现的价值,远远超过活着时能得到什么。他们修炼了一辈子,就是为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实现一种神性的超越。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所有的修炼都没有真正的意义,只是在为下一个轮回积累资粮。 关于修行与死亡,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很久以前,西部有个老修行人,叫密勒日巴。他修得很好,知道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当时有个格西——也就是佛学博士——很嫉妒他,因为好多人都去找他,就没人供养自己了。于是那格西总想除掉密勒日巴。有一天,格西叫来自己的老相好,让她端一杯毒酒给密勒日巴喝,并且承诺那女人,只要她毒死密勒日巴,就送给她一些很好的首饰。女人答应了,便端着毒酒去找密勒日巴。密勒日巴知道她心中所想,就对她说:“我可以喝下这杯毒酒,但如果我现在死去,你就拿不到首饰了。这样吧,你先拿到首饰,我再喝这杯酒。”女人回去拿了首饰,又来找他。他果然兑现了承诺,爽快地喝下了毒酒。因为,他想成全女人的心愿。在这种巨大的悲悯心面前,值得与不值得的问题,已经微不足道了。而且,他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中国人也能像苏格拉底那样从容赴死。 西部有好多人都可以淡然、从容地面对死亡。因为,对西部人来说,死亡是人生的最后一个行为,也是最重要的行为。它足以展示自己一生的尊严、追求与存在,是值得珍视的。 西部民歌“花儿”便将西部人的这一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花儿”很美,每个听众,都会为它陶醉。据说,“西部歌王”王洛宾当年之所以没去法国,留在西部,就是因为听了“花儿”。他认为,“花儿”就是真正的天籁。不过,西部民歌最美的,不仅仅是如泣如诉的、灵魂撕裂般的旋律,还有其中承载的大善精神、人民立场、苦难意识等心灵层面的东西。这也是西部文化中最美的东西。如果你能读懂“花儿”,也就明白了莹儿的死。 莹儿的尊严被玷污了,信仰即将被毁灭,人格也受到了世俗最彻底的摧残。她宁愿用高贵的死实现最后的升华,也不愿为了苟活而堕落。这就是西部人面对死亡的态度。 西部人大多为了某个理由而活,也甘愿为了守护这个理由而死。爱是其中的一个理由。莹儿就是一个为爱而活的女子。 东部人之所以不理解西部人的这种人生观,是因为,他们将死亡看成了一种毁灭。实际上,死亡不一定是毁灭,有时,它会把一个人的生命瞬间点亮。 比如,刘胡兰当初如果没有牺牲,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会迅速变老、变丑,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但高贵的死亡,把她变成了一个精神的图腾。这让短暂的生命,拥有了一种比岁月更永恒的价值。 又例如,很多人都看过《红楼梦》的小说,或者电视,大家愿意林黛玉那么美好的女子,嫁给薛蟠那样的好色之徒吗?《红楼梦》中的林妹妹是最美的,在贾府落难前,她就死去了。如果她没有死,嫁给了任何一个不如她的男子,清凌凌的水,就会变成糨糊般的泥水,这有啥意思呢? 所以,西部人把死亡看成人生中最美的定格。 其实,东部也有过这样的定格。例如苏小小。苏小小很年轻就死去了。但她认为,能在最美的时候死去,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因此,很多文人都把她当成最美的女人来尊重和祭奠。后来,好多文化涌入东部,像苏小小这样的女子就越来越少了。人们宁愿苟且地活着,也不愿高贵地定格自己的生命。 因此,莹儿的死并不消极,反而代表了一种高贵的生命态度。它告诉这个世界,有一种东西,或许比生命本身更加重要。 ——摘自《光明大手印:智慧人生》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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