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佚之狐 于 2015-4-15 13:09 编辑
“在春的深处,我将渐渐睡去。 成为一棵树,伫立时空边缘。
我没有青春,却会慢慢老去。 守护着我的,是被遗忘的人。”
江都市中,伫立着一棵古老的巨树。 相传,比历史悠久的江都还要年迈。 没有人知道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品种。 它不是槐树,却比槐树更加高大根深。 它不是云杉,却比云杉更加挺拔茂密。 它不是胡杨,却比胡杨更加坚毅沧桑。
江都市里,生活着一个古老的族群。 他们彷徨在孤独与宿命的阴影之下。 当外来人口大量涌入工厂林立的江都。 这些人逐渐沦为了被历史遗忘的人群。 他们不进学校,也不参加任何的考试。 不经商,不做官,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他们厌恶西装,永远只穿土布的衣裳。 他们从不坐车,双脚走遍江都的街巷。
性感漂亮的女郎视他们为肮脏的乡佬。 道貌岸然的学者看他们作守旧的古董。 自诩独立开放的新闻界, 众口一词批判他们是与政策格格不入的异类。 各大院校的刊物和文章, 异口同声指责他们是抵制教育现代化的杂草。
只有些年近耄耋的老人, 居住在老区破旧不堪,行将拆迁的老房子里。 他们说:这是一群和树有着不解之缘的族群。 在江都建城前,他们就已经生活在这片土地。 隋炀帝游江都,他们的子孙早就历经了百代。 他们一直坚信,市中心的古树,是他们发轫的源流。 他们是树的子孙,自己的命运,也与巨树紧紧相连。
一个多世纪以来,随着江都现代化的高速推进。 城市中心的巨树,成为工业家眼中的巨大障碍。 市区的道路规划,为了绕开它花费庞大的预算。 病态的交通拥堵,由于它要耗费半小时的车程。 由于年代久远,根深蒂固,根本无法将其移走。 房产商咬牙切齿,楼盖得再高也无法与之比肩。 国外的赞助者们,纷纷冲着树投资,对他们赶工建的大厦不屑一顾。 市长也怒不可遏,由于这个累赘影响城市美观。 视察的中央领导,对他是一顿训斥,结果误了他升任副省长的好事。 所有的社会团体,对这棵老树,只有一个态度: 倒霉星!扫把星!应该把这祸星当垃圾样扔掉! 每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要求政府将其砍伐。 市林业局,每季度都递交一份砍伐古树的请示。 原本保护环境的机构,变为摧毁树木的急先锋。
三十多年前,当市政府第一次就砍树举行听证。 一些健在的人文学者,联名抵制这蛮横的行为。 当市民把猎奇的目光焦距在双方的唇枪舌剑中, 当新闻界长篇累牍报道学术界和市政府的交锋。 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很多身穿土布的青年男女, 游走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唤起底层百姓的良知。
二十世纪末,城市化的推进再次掀起砍树声浪。 当年力挽狂澜的人文学者们,也大多与世长辞。 新兴的知识分子坚定地拥护市委市政府的决定, 大量的研究、论文、数据,为砍树寻找着证据。 此时此刻,依稀还有一些身穿土布的中年男女。 他们在老区奔波,在底层忙碌,拯救树的命运。 可是,没有任何背景,无法引起主流注意, 政府的砍伐计划几乎不受任何阻力地推进。 轰鸣的作业车,按照指令开到预定的地点。 工程师、机械工、垃圾处理人员全都就位, 静静等待着,市政府下达最终的指令。 市长显得心情极好,和风骚的小秘闲聊着澳门休假的日程。 科员们摆出全力以赴的架势,希望给领导留下上佳的印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传真发来上级的指示: “江都被选定承办一项国际性的田径赛事”。 上级命令市政府在比赛期间整顿绿化和雾霾。 市领导喜出望外,仿佛看到赛后亨通的官运。 由于国外点名要求参观江都享誉的古树, 政府忙不迭中止了一步之遥的砍伐行动, 还饬令林业局遴选最好的专家仔细呵护。 社会各界一夜之间都换了一副嘴脸: 新闻记者在各大院校和博物馆来回穿梭, 拼命杜撰江都古树的沧桑历史人文记忆。 开发商们挤破头想买到古树旁边的地皮, 但那个地段的价格就像火箭般直线飙升。 只有为政府的伐木政策摇旗呐喊的学者, 依旧坚定拥护政府改善绿化的睿智决议, 似乎都不记得当初为砍树写的绝妙文章。 就连高档的会所也纷纷在树的附近出现, 妓女们憧憬着沾沾洋气发点儿“国际财”。 第二次的砍树风波就这样闹剧式的结束。
2012年的一天, 一个失恋的男子带着美艳的小姐, 醉醺醺地开着保时捷疾驰在路面。 飞驰的跑车猛地撞在巨树的树干, 男子瞬间撞飞,锋利的枝桠洞穿咽喉,当场毙命。 小姐却因为古树柔软浓密的树叶,仅受了点轻伤。 男子的家人,有当地掌握实权的官员,也有挥金如土的富商。 他们将丧失亲人的愤恨,尽数发泄在这岿然不动的古树身上。 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聚集在周围。 有的是过气的明星和记者,希冀东山再起, 于是在各种场合,极力声讨巨树的冷酷和无情。 有的希望凭借这一事件,得到发迹和升迁, 于是在各种会议,大力地促进伐木计划的推进。 微博上疯狂转载,网友们各种爆料, 谣言纷传而不止,一时间舆论哗然。 专家、学者、新闻、留言、跟帖, 历数古树给江都经济人民财产带来的巨大威胁。
在那甚嚣尘上,千夫所指的怒骂中, 只有一个微博发出了点微弱的声音: “我曾经是一个妓女…… 但我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虽然某些人给钱要我封口。 可那男人出事是由于酒驾,而我的命是被古树救下的。 在生死的关头,我仿佛听见那棵树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我决定重新生活,找一个正当的工作,好好度过余生。” 可是,这渺小的自白,瞬间被“民意”的狂潮所湮灭。
这个时候,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身着素净的土布,徘徊在政府门前。 他们是族群里最后的一代,他们的儿孙和子侄, 熬不住清苦和孤寂的宿命,逐渐地融入了社会。 只有他们,挺着行将就木的身体,呼吁周围的人,去转变观念。 可留下的只有匆匆的脚步,没有人关注,哪怕猎奇的人也没有。 他们只好在夕阳西下时,坐在古树地表的老根儿上, 靠着这位和蔼的长辈,默默回忆祖先的事迹与教诲。 他们用听不懂的古音,唱着那谶语般的歌谣,落下浑浊的热泪: “在春的深处,我将渐渐睡去。 成为一棵树,伫立时空边缘。
我没有青春,却会慢慢老去。 守护着我的,是被遗忘的人。”
终于,残酷的现实,再一次奇迹般地逆转。 由于党中央“建设生态文明”的战略决策, 各地纷纷由污染环境变成了发展生态经济。 江都的市长由于贪污和生活作风锒铛入狱, 官员们换了一茬儿,新的举措正稳步推行。 岌岌可危的老树被看作江都的地标和遗产, 得到了新领导班子前所未有的保护和重视, 并带动城市旅游业,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 那些曾经为古树命运,勉力奔走的老人, 那个被千年历史遗忘在角落的神秘族群, 那位被古树赋予新生而重新开始的女子, 那些在风烛残年,依旧坚守学术尊严的文化精英。
只是,在古树周围,不知何时,长出几株翠绿的树苗。 伴随着,江风徐徐的呼啸,徜徉在斑驳的光影和树阴。 一位流浪的诗人,听到这美丽的传说,不由感慨万千, 本想写点什么,语言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忽见一轮红日,从那江海的尽头冉冉升起。 诗人笑了,带着莫名的希望和欢欣,投入诡谲的宿命。 他不知道,破旧的皮包里,带着古树一片春天的新叶。
【补注】 1.和拙作《隋炀帝的大门》一样,文中的江都只是由“江边的城市”化用的一个虚拟地名。如果不巧有扬州市江都区的朋友读到,鄙人在此表达诚挚的歉意! 2.文中的某个案例来源于南京市公安局的一起真实案件,略作修改,为了慎重起见,特此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