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河八章 文 李元业 一 洮河,一条时光里的河流。 浪花上的青稞,丝绸,茶叶,玛呢石,都被长河汹涌的涛声所藏匿。剩下哈达,牛羊,庄稼,经历八十一次风雪洗礼后,从冈底斯山上走下来,分享神的旨意。 偌大的原野中,河流弯弯曲曲,像空灵的飘带,轻盈地飘动,带来纯粹的蓝。牧人走动,穿越岁月的沧桑,从巨野空旷之地的一角几顶帐篷冒出一缕青烟,证明我们的灵魂向太阳舒展出了身体上的第一片叶子。 那时,朝圣的的藏人走在通往西藏的路上。驾牛去耕地的汉人,刚刚卸下盔甲和刀枪,洗起了金龙王。储存了一万年的阳光,温暖起来,正通过我劈柴的斧子释放出火炉壁架上奶茶的醇香。 山野中的松树,柏木,正在壁炉里熊熊燃烧。 水波拍打河岸的声音,先是轻轻的,后来有了一些骚动。从狭窄的水渠到达宽阔的河床,需要多少年的光阴?暖流回归,冰雪封山的路,被牧草覆盖,整个高原都被阳光的资金冠所撑起,太阳王子跳下藏地宝马,盘腿坐在灶炕前,喝起滚烫的酥油。肃南之南,每个沼泽和池塘,从黎明到夜幕降临,都布满了窥探它们的星辰,和辽远的牧场。 一堆人,燃起篝火,跳起锅庄;一堆人,端起雕花的龙碗,喝起藏王宴青稞酒。 繁星满天。北斗星,在天穹正中央整齐地排列出勺形银光,雪山之巅,月光如银色琼浆,泻入你的玉碗。天幕下,活跃在其中的灵魂,善良而憨厚,追索最后一片净土下灵魂的去留和善恶的分解。 青稞苗子正绿,大地积聚所有的肥料的精华,向其根部迅速流来。青稞酒的故事,从此像赛马会上争抢第一匹哈达,充满了诗意的征程,拉开了新的序幕。 二 一地黑陶碎片,两枚出土的古币,大量的文献资料,藏传佛教经典,顺着弯曲的河流两岸,从深埋的废墟中被人挖出,重见了日光。鹰穿过山峰的间隙,草原的腹地,村庄,小洲,向开花的油菜和麦地问候着,在我们的洮河边做了几次试探性的盘旋后,选取光袤的的卓尼大地,挖掘出灿烂的文明。 天空低垂,阳光布满穹隆。我坐在洮河边,看见身材高大的格萨尔牵着他枣红的高头大马,来河边洗刷。檀香木的鞍子镶上了宝石,浑圆的肚子透出四肢的肌腱。身经百战的宝马,饮誉了神话和传奇,在传唱艺人混圆的唱腔中带来神秘色彩。 一位信佛的妇女,她成天撞响拉卜楞寺的经筒。诵经声,吹海螺声,莲花宝座,法轮,以及穿黄袈纱的喇嘛,从前世回到今生,坚守古老的习俗,只想守着这样的日子,不眠。 格桑花开了,在河两岸,形成花的海洋。碧绿的青草疯狂长着,不几日就超过了少女的发育。这些女人,是度母的化身,她们来到人间,为我们繁衍生息带来热情和活力的琼浆。 洮河无语。 岁月无语。 历史长河中,每个人用信徒般的虔诚,撑起卓尼天空的一角。 美酒流溢,祝福的酒颂词,从一场盛大的宴席开始,执著的信念没有尽头,如源头的河水从清纯的雪山融化而来,它一旦与青稞相遇,便将五谷的精华在发酵的过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三 积雪的山峰抖落一身纯白的衣衫,绿从山脚开始,沿着春天的阶梯不断攀升。整个卓尼草原如绿色的翡翠,巨大的宝石的宝库被打开,洁纯,透明的说不完的故事,由此在牧人的唇齿间走动:阿卡东巴,尸体的故事,米拉热巴传,佛祖的传说,一个个故事,在草原的氤氲间飘浮、沉淀成风俗文化独特的奇观。 这时,威武雄壮的牦牛,洁白的羊群,缓缓走进天然牧场,赴约一场旷世之恋。神独饮山谷间的原野,给你一座雪莲花与虫草堆砌的苍茫世界。狼图腾,牦牛图腾,雪山图腾,藏獒图腾,有时成为佛龛上抽象的形体,有时在墙壁上被绘制成神话内容的一部分。 塔尔寺的酥油花,拉卜楞寺的晒佛日,哲蚌寺的辩经大会,一直牵引着卓尼大地上的人们的目光和思想,他们风尘仆仆,点燃了贵德珍珠寺的铜佛灯,一路向西朝圣、膜拜。山岭之间,西大荒的原野上,虔诚的身影蠕动,如蝼蚁,如巨人。 雪山可以连成雪山,洮河可以灌溉肃南大地,神降临的地方,众人也将垂慕。 为了宿命中的这方圣地,有人向命运低下头颅,默念心中的佛经,卑微地生活,祈祷来世今生在充满爱的地方善良地生存。天空收拾完最后一片云朵,植物们站起身来,迎迓新的喜庆的日子。此时,铜号隆隆响起,柏香树上的枝叶都愉快地跳进桑烟,盛大的信仰仪式就此开始,伴随着发光的事物,老人,小孩,青年,人们纷纷合拢手掌,从额头举到鼻唇处,又从鼻唇处举至胸口,口中诵着六字真言,双膝跪向大地,之后整个身体超前触向大地,头、脸、身体、膝盖、直至脚完全交给大地去慈祥地去拥抱。他们匍匐,膜拜,叩首称臣,又站起来。站起时,如刚诞生的婴儿,如刚沐浴完毕的人儿,一脸纯洁,虔诚。如此这般重复,往使循环,直至走向死亡,寻求及期盼得到来世的善果。 远处山谷间的经幡猎猎作响,沉寂的谷地瞬时具有庄严的气氛。洮河水,不急不慢地流淌,如一位送信人,从古印度王国风尘扑扑而来,抵达青灯风影,筑起一座座水上礼佛的寺院,不说深,也不说浅,一头撞向兰州,醉倒在幸福之中。 我正在赶往卓尼的路上,一杯美酒,盛满我风尘仆仆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的青稞地聚集麦穗的锋芒和甘醇。 四 大路通天。洮河,用一路碧波迎接我。时而,它避开辽阔的草原,隐入狭窄的山谷,漩涡里打转;时而,它依着小城石砌的藏屋,映照出藏家风味的风铃、经幡,纯朴入画;时而,穿越平坦的草原,穿云坼山,浪头上颠簸后,流向黄昏的天际。天水相接之处,蛋黄样的云彩,缭绕,漂浮,带来空濛中绚丽的色彩。 前行的道路,一会穿越草甸,一会驶向高山,一会又穿过村庄。身上穿着羊皮的人,头上戴兽角的人,红扑扑的脸颊上,全是诚恳和热情。 是谁,坚守着这高贵的忧伤,将洮河撒在这片神气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双手举起一碗酒,悲壮地豪饮,彪悍地生活。 躺在河岸边,听拉伊的天籁之音从天际飘来,美丽的卓玛,是这片草原最美的姑娘。她会打酥油,拌糌粑,还会用羊毛编织出黑牦牛帐篷。她银铃般的欢笑,比得上草原上的百灵鸟,她美丽的舞姿,会让花朵羞涩地低下头去。 那时的我们,多么幸福。心里,全是酒浪在发酵。 五 卓尼好像就这样被抱着贴近洮河的胸膛。洮河就这样在卓尼的子宫里成形。我在草地上久坐,抽烟。洮河在时空中飞舞。哪一年哪一月,它望见了自己?顺着波光粼粼的水纹,如吐蕃时期的三十个字那样轻,宽阔的河床已经给出了寂静,我们确实要做一滴时代的浪花给自己看:或中流击水,或乘风破浪。 原以为自己很满,装一整条洮河在人间奔波。在青海,或西藏,都能嗅到洮河的气息。从前的草原上,小镇旁,山谷间,洮河带领着洮河,挑最好的光阴装进生活,挑最美的时光祭祀青春,现在是人到中年,渐行渐远,风吹旧事,无限辽阔。 不管晴天、阴天、雨雪、风暴还是天黑,都能看见洮河按照既定目标迥迥前 行,永不休憩。它坼裂过的峡谷,草原,有如莲花,海螺,经幢,金鱼,法轮。多少吉祥的图腾如画卷般绽放在我们眼前? 长河不息,光芒永存。 一滴酒就是一条河分解出的精华部分,吟唱格萨尔的艺人先是用一大碗酒润了润喉,他张开嘴唇,敞开心扉,用极致而悠扬顿挫的韵调开始歌颂英雄事迹,用一部浩瀚、深邃的史诗巨作,向我诉说生活的甘苦,人生的悲欢离合。 “礼阿拉拉毛阿拉揽,礼塔拉拉毛塔拉揽……”,高原之上,美酒与史诗成就了前世今生的精美传说。 六 草原上的鸟鸣声,找不到洮河的源头。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在地球的喉结深处,它发出了流淌的声音。洮河不是雪山本身,它有更深层次的使命,如一部能堆砌成山样的《甘珠》佛经来养育这方土地上的人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土著,内心深处,都藏着一条河流。 那些年,我们在流水旁发下誓言。 那些年,我们心怀抱负写下诺言。 洮河依然奔涌,万物依旧葱笼。而从源头挣破身体,在宽阔的河床为我们展示亘古以来的历史传承、风土人情的是谁? 洮河涌出我诗稿的页角,呈现出受惊的表情,在崖谷中,奔跑地太急了,一下就纵身跳入深谷—— 卓尼大地锣鼓齐鸣,闪电和雷霆,不断在史书与现实中映照我垂注的目光,撞击着我的胸膛。 一滴青稞酒散发出芬芳,如砸开一颗闷雷,卓尼大地醉了。 七 翻开雪山,就是洮河。翻开经卷,就是卓尼。 我坐在河边,将洮河画作白塔。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多少年,他们逐水草在草原腹地、雪山脚下长途跋涉地迁徙。帐篷,牦牛,青稞酒,糌粑,成为他们支撑灶头的所有家当。遥望积雪皑皑的雪山,那是他们的守护神,水草丰美的草原,成了他们流动的家。 身下铺着草原,身上盖着穹隆。在天地之间,他们挺直脊梁,顽强的生活。 他们内心藏着的河流,日夜奔腾不息。 一滴酒,替代晃动在马背上的雄壮的身体,从青稞体内走出来,弥漫我的全身。 八 遥想多年以后,河流还在卓尼草原坼裂河道。我们的子孙,欢聚两岸,兴奋地掬起一滴浪花,如掬起一首诗。他们三番五次收藏我们的传说,玛瑙,野花,骑手,雪山,草原,都棱角分明,浪花上的风,棱角分明,都能触摸得到。那时,我们与格萨尔王共同坐在一本书中,洮河,被一张精美的照片镶嵌在封面。 一场雨过后,依河的草原上长出了新鲜的蘑菇,采摘的小姑娘,有野性的胸怀。两朵格桑花相爱了,像空气一样露出幸福。多好啊,还是卓尼草原的样羊群,从深草中抬起头,从贡嘎山上下来。 孩子们伸出了手,噙在眼角的洮河,湿润,晶亮。他们都不知道草原一角风影有痕:我们将洮河折叠了这么多年,整理成一卷经书放置在内心的神龛上,在大地奔走。累了,幸福了,悲伤了,我们就从身体深处取出来,吹拂尘埃,缓缓打开,如放生牲畜,如邀请神衹,成就了一代人的梦想。 他们,握住洮河的光芒洮河的铜,像踌躇满志的波浪,像风吹动的鹰,让一滴酒在雄性血液中流淌成青藏高原的标志,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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