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接踵而至迎面走来又擦肩而过。有的人你不会有丝毫的留意,因为他平淡得就如同周围的空气;有的人你会遇而远之,因为他的气息你无法接受;有的人你想亲而近之乃至仰慕追随;有的虽是轻轻走过却带来一缕香风,久久不散;直到他走远,你还久久凝视他的背影。我遇到的人,都是一些平凡的人,但我同时也看到了他们的伟大,这种平凡人的伟大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感动、歌颂,却一直感动着我,我愿意歌颂他们、赞美他们,永远感激、怀念!
大舅是个劳改犯!这是我开始懂事时起听到的外人嘴里的说法。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劳改犯的含义,但也明白那是个不好的称呼,是坏人的意思。但是我母亲梅却对我说大舅是好人,别听人家乱说。梅说,大舅是大学生,是国家干部,只是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人。要我好好学习,争取也考大学。大学生!国家干部!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存在!50年代的大学生是多么的稀少,我们亲戚中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们乡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我的认知中,他就是才子,能书善画,还有一肚子的学问。很小的我并不明白坐牢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大学生是多么的了不起,所以我选择性地为他自豪着。
和每一个小孩子一样,小时候都喜欢去外婆家,因为我是梅40岁才生的唯一的儿子,而梅是外婆唯一的女儿,所以对于我家或者外婆家来说,我都是特殊人物的存在。呆在外婆家,不仅仅是因为外婆舅舅们宠着我、给我做最好吃的,更主要是因为四个舅舅家的孩子很多,大大小小的一大群很热闹,还有几个和我上下年纪的老表些,在夏日的夜晚伙起捉迷藏、打夜仗、斗鸡公,就是最喜欢的游戏了。
我出生得太晚,外公没见着,外婆还没来得及怎么疼我就去世了。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外婆拿着个扫帚,站在屋外的台阶上,对着故意来逗我吓我的大哥大姐些挥舞着,像赶着一群小鸡,口里还高声发出威胁的言语。这个印象让我一辈子感激着她。外公外婆去世后留下两幢大瓦房,大舅三舅住新一点的那幢,二舅幺舅住老一点的那幢,两幢房子都有一个共用的堂屋,外公外婆的遗像就挂在二舅那间堂屋里,是大舅亲笔画的,看起吓人。所以我一般都喜欢在大舅三舅家耍,而大舅家去的时间就更多一些。因为大舅家看起来明显比其他几家要讲究一些,火铺宽大而干净,大灶壁上都画着国画,家具也看起来要高档得多。
大舅家除了和三舅共有的半边大瓦房外,就在旁边还有一幢新的大瓦房,与祖上留下来的两幢房子刚好围成了一个四合院儿。这个新房子是我最喜欢去玩的地方,全木结构,比一般的农村木房子高大、亮堂,房子前是打磨平整的青石板铺就的宽宽的台阶,房间上下都铺了木地板,踩在上面很有弹性,住在里面很舒服,比我家上面风吹掉瓦灰、下面潮湿三合土的房子洋气多了。在这新房子的里面挂了些字画,全是大舅的作品,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装裱过。过年的时候,这些画都会挂到新房子的堂屋和走廊上去,村里人和来走亲戚的客人都喜欢看。书法有方方正正的宋体、起伏柔软的隶书、龙飞凤舞的行书,排笔写的毛笔写的都有,但然初次见到这些字我并不知道这么多,只觉得好看——原来字还可以这样美。他的画有人物、有山水、有动物、有小鸟,画得惟妙惟肖,比书上印的图像还好。因为我看的小人书只有白描,而他画的全是彩绘,人的头发、鸟的羽毛、树的叶脉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房子和里面的画让我觉得它很高大上。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才知道这个房子与大舅的故事。
外公下决心要培养一个“秀才”出来,所以举全家之力供其读书。大舅也很争气,一路过关斩将,后来考入农业高等专科学校,成了一名大学生。学生时候的大舅无疑是很得宠的,就像现在的独身子女一样,即使他还有我妈妈这个大姐和三个弟弟。家里并不宽裕,甚至是很穷。为了大舅读书,妈妈和绝大多数旧社会女孩一样,直接就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后面三个舅舅一来不是读书的“料”,二来家里也负担不起。二舅10来岁就去学打铁的手艺,后来铁匠成了他的终身职业;三舅、四舅也基本上没上几天学,全成了专职的农民。全家人一边为温饱忙活、一边为大舅读书的学费发愁,全家七八口人劳作一年有时也还要借债才够得上。而大舅“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家里农活基本上没干过,有时还因为钱粮到位不及时而发点书生脾气。
大舅大学毕业时,正赶上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下乡。他没能留在大城市,而是被发配回了县城,县里又把他分配到乡里供销社做财务,一干就是十几年。看到其他师弟毕业后都分配到大城市甚至中央工作,自己却一直在乡下工作,我不知道大舅是不是有怀才不遇、大才小用的感觉,反正我自己是觉得他很屈才的,毕竟那时的大学生是多么的稀少。后来他犯了错误,贪污公款五千多元。那些钱大部分用来在老家修了房子,就是我很喜欢的那个房子。
大舅为他的错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脏款清退是所有亲戚朋友到处借钱帮忙还上的,他本人公职没有了,还劳动改造了十余年。家人们也在当地抬不起头,承受着一些人的冷嘲热讽,总之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大舅在劳改期间因为是知识分子受到了优待,农场开始那几年让他搞搞园艺、写标语、画宣传画,后来让他去农场子弟校教美术。再后来的几年,他基本上都在当老师,服刑结束后就留在了子弟校成为正式的教师,后来退休了也有一点微薄的退休金。可以说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直到我小学三年级后才第一次看到大舅,那时他已经服完刑了,在劳改农场的子弟校当上了老师。那年的春节他回来了!单薄的身材穿着得体的服装,头上戴着鸭舌帽,脖子上围着深色围巾,瘦削的脸轮廓分明,眼窝有点深,眼神明亮而有神,鼻梁直挺,皮肤白净,看到大家就是满脸的笑容。我一下子的喜欢上了,正是我偶像应有的气质:知识分子的派头,满身贵气横溢!
大舅回来了,全家都很高兴很热闹,很多外地的客人都来探望他,那个春节应该是全家族最高兴的一个春节吧。春节期间我有好多天都在大舅家里,主要是想看他写字画画,他有一双干净瘦削的手,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支削好的铅笔,刚劲而有力。他说,听说你喜欢画画?说来听听你都喜欢画些什么?就这样他单独和我聊上了,像对一个大人一样,一个下午我们都是单独在一起讨论美术的事,他还动手教我怎么画,什么画用什么笔什么纸什么色,都是一些基本的东西,但对我来说都是从来没有了解过的知识。
大舅每年回来过年我都要去看望他。关于他的字画,在那个封闭落后绝大多数都是文盲的农村来说,看得懂的并不多,我算是半个,所以也勉强算是个知音。对于我的拜访,他很高兴。他不像其他长辈那样说教,总是很平和、宽厚、礼貌,体现出很高的修养——这是我理解的“贵气”。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我很长时间都想不通他为何会犯罪。
大舅退休后专注于一件事,并且长达二十余年,至到现在八十了都还在干。大舅退休后有了很多的时间,又是冉氏家族少有的高学历者,当过干部、当过老师、有较高文化修养,于是有志修家谱的冉家人就找上了他,希望由他来主笔编撰《冉氏家谱》。开始本来是搞一个小地方分支的族谱,搞完后人家又要他搞全县的族谱,再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居然要编撰全国的《冉氏族谱》。那一年我已经上大学了,暑假回来还是如往常一样去看他,他正在钢板上刻蜡纸,刻的是仿宋体。细细长长的字体就像他本人一样瘦削干净,起、收、钩、转一笔一划都是那么地严谨认真。他还在蜡纸上画些插图、老祖宗的画像、族人迁移路线图。因为经费紧张,付不起高额的印刷费,大舅就用蜡纸油墨印刷的老办法,一张张地印,常常同一张蜡纸要刻好几份,印好了他再线装。满满一屋子全是纸张,油墨的气味很刺鼻。从走访、收集素材、撰写、编辑、校对、刻版、印刷、分捡、装订、邮寄整个环节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完成。这个繁重的工作他乐此不疲,精神抖擞,付出了极大的热情。和我聊起来,他显得容光焕发、眉飞色舞,我还是能从他言语停顿之间感受得到他的疲惫,但就在那一刹那,我也分外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瘦弱身躯中燃烧着的熊熊生命烈焰!也许,这就叫精神!
对于冉氏家谱,他是当之无愧的专家!这个专家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工作,用脚步丈量出来、用钢笔勾划出来、用汗水浸泡出来。他并不出名,很多拿到《冉氏族谱》的人不会去看冗长的编辑名单,更不会在意这其中谁才是主要的编者,而是第一时间查找自己在家族中的位置。他写了几百万字的巨著,没有象其他写书人那样发财,二十年来加上工资所有的收入都用在了家庭子女身上,而他自己做自己吃一日两餐、过着足不出户的隐居生活。他是犯过错误的罪人,对家庭对子女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以至于下半辈子都是低头做人,尽自己所能用自己的余生向伤害过的人赎罪。他是冉氏家族的功臣,虽然不一定有人知道他,但是我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冉家人都要记住他的名字,我的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