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解毒散——最近的一些乱弹

霜白

◎背着母亲上高山
     □雷平阳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霜白解毒：
       诗人的母亲的生活和命运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命运。不管我们在社会上的角色如何不同，每个人其实都是在坐井观天。人的活动在世界巨大的秩序中，个体生命在浩瀚的宇宙里是多么微不足道！诗的结尾有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无限苍凉的况味。
◎哭  泣
      □杨键
“你为什么不把烟戒掉？”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为什么不试试呢？”
“试过好多次了。”
一对男子隔着冬天的河岸在说话。
听到这些话的我，
哭了。
尤其是这几年，
岁数大了，
反而更容易了。
像是为了一片银杏树的叶子，
一张小纸片，
一支小蜡笔。
我甚至还为孤寡老人的一双筷子哭过，
为妈妈磨平的搓衣板哭过。
我看见坟边湿润的土，
像晶莹的泪滴，
我为单纯的暮色哭了。
为我的幸福哭了，
为我的灵魂像夜晚一样清新，哭了。
我就这样流着泪，
感受那幸福的起伏。
霜白解毒：
    《哭泣》不是杨键最好的诗，它在杨键的作品中是不够抢眼的，但它是朴实、亲切和真诚的。诗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场景，两个男人的几句对话竟能让另一个男人落泪，诗人有一颗善感和柔软的心。我常想，人的心中都有一条相同的河流，当它们相遇，就会发出交响，形成一种合唱。人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心会越来越趋于平和与宽阔，就像河流接近大海。对于世界，会注入更多的理解、崇敬与感恩。“尤其是这几年，/岁数大了，/反而更容易了。”，岁月可以给人一种波澜不惊的淡定与从容，但愈是这样，就愈可能轻易地被一颗雨滴或者一片落叶所触动。天地有大美，只有拥有敞开的湖面一样平静的心地的人才能感受；世界有大爱，只有心中藏爱的人才能领取恩泽。对细小事物的尊重与关怀和在世界面前的谦逊与敬畏，是爱之所在。
    会流泪的人有一片透明与纯净的心地和“夜晚一样清新”的灵魂，这样的生命才最真实。有泪水的人是有爱的人，有爱的人是幸福的。
                        2007-10-01
◎简单的悲歌
□孟浪
为丰收准备打谷场吧
为打谷场准备农夫吧
为农夫准备土地吧
为土地准备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为丰收多准备些喜悦吧
为打谷场多准备些喧闹吧
为农夫多准备些汗珠和笑容吧
为土地多准备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但是，为丰收准备掠夺吧
但是，为打谷场准备空旷吧
但是，为农夫准备牺牲吧
但是，为土地准备荒凉吧！
但是，播种的时节农夫冒烟了啊
耕耘的时节农夫燃烧了啊
收获的时节农夫变成了灰烬了啊！
霜白解毒：
    在空间里，在时间里，生存就是一根巨大的链条。所有的来临和消逝都是早已安排好的，都是必然的。这就是宿命，是人类乃至所有有生之物永恒的悲剧。诗的形式也是简单的，句子结实而又坚定，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敲打的力量和一种平稳但又决绝的速度，这些句子是真正的“原生态”的，它们就是世界的一段剪影——不是缩影。
               
◎生死恋
□杨键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
是活人对他的回忆——?
当他死去很久以后，?
他用过的镜子开口说话了，?
他坐过的椅子喃喃低语了，?
连小路也在回想着他的脚步。
??
在窗外，?
缓缓的笛音和缓缓的落日，?
是他惯用的语调。?
一个活人的生活，是对死人的回忆——?
在过了很久以后，?
活人的语调，动作，?
跟死去的人一样了。
霜白解毒：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是活人对他的回忆——”，一开始，诗人就把我们带入一个生与死共存的空间。死并不是一种绝灭，而是一种和生平衡的存在状态。两个相爱的人在两个世界里还在互相影响着彼此，在这里，爱穿越了生于死。里尔克说，“只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诗人平实浅显的语言为爱找到了永恒的居所。
    整首诗闪耀着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光芒。生者和死者阴阳相隔，但又互相渗透，诗人仿佛把道家的太极图呈现在我们面前：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这首诗不管是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都体现了这种阴阳的和谐，这和谐其实就是存在的状态。这首简单的诗可以说写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爱  情
□老刀
在网上浏览，看到一个十九岁的学生被枪毙了，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我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
我想到女儿和他们班的男女同学，
他们不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年龄，他们又懂得什么？
我头顶上的灯为什么会在窗户外面？
在这清冷的夜里。爱是如此孤单而又明亮啊。
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在他十五岁之时爱上一个少妇,
他为她辍学,为她去贩卖毒品这些我都能够理解。
这孩子至死也许不明白自己是多么糊涂啊。
他杀死的三个人。一个是这个小女人。她一直在利用他贩毒；
另外两个，一个是老板，还有一个也是老板，
这两个家伙不是她的情敌，他们看上的仅是小娼妇的身体，
只有他，一个十九岁的孩子的死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女人。
霜白解毒：
    朴实的叙述，是老刀一贯的风格。这首诗写的是诗人上网浏览，看到的一个平常的事件。这样的事，我们从网络上、报纸上可以看到许多，一般，我们会在内心里对犯罪分子谴责一番，叹恶有恶报，也就到此结束了。然而诗人给我们提供的并不是这些。在他平和的叙述里看不见仇恨，他说他想起自己的十五岁，想起女儿班里的同学，他说：“他们不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年龄，他们又懂得什么？”他又说：“他为她辍学,为她去贩卖毒品这些我都能够理解。”直到最后的一句：“一个十九岁的孩子的死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女人。”爱是什么？爱就是爱，爱是独立的，是赤裸裸的，是超越于一切之上的。在这里，诗人剥开了世俗的外衣，也剥开了丑和恶，让我们看到了人性深处的真、善和美。诗人给的这条途径我们是常常很难接受的，因为总是那些太多的所谓道德和生活的标准将我们阻挡。其实美好的事物从来都在，只是我们常常看不见。这责任全在我们自己。
    诗题为《爱情》，诗歌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一个男孩子的“爱”，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其实是诗人的爱。这是大爱，是宽容，是悲悯的情怀。这其实是一种境界。当我们怀着崇敬和爱来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不能接纳和原谅的。
佛说：善哉。善哉。
◎老了
??
??□江一郎
??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溪水叮咚，多少美好的人和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将你也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霜白解毒：
    《老了》是一首朴素和简单的诗，朴素到几乎看不到任何的技巧。不需要诗歌阅读的经验，即便是一般的读者，也能轻而易举地被感动。大音稀声。诗人的情绪平和而安宁，以至于视死如归。这种绚烂之极的平淡才是最本质的爱。结尾“我们一生热爱土地/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赤裸裸地搂着/一万年，还爱着”看似落俗，实则是感情水到渠成的结果，爱在这里体现出了她的极致——爱和生死同在，和大地同在，和自然同在。
◎来而复往
□宋晓贤
年齿渐长，他的面孔
渐渐明朗、整洁
人也更加安静
每到一处，生怕添乱
临走总把桌椅归位
把被子叠整齐，收入柜里
把双膝在床上留下的酒窝抚平
一切都跟当初一样
就像他没有来过一样
这一生的最高境界
就是保持世界的原貌
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霜白解毒：
    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与自然和谐地、融汇在一起的一部分。人并不是从自然里来，再回到自然中去，而是这一生如同死亡一样，一直都在。往往是我们的浮躁、骄矜和欲望使我们和世界的关系疏离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在世界面前应该越来越安静和谦卑，逐渐抵达人生的最高境界——这是一片生存的澄明之境——把一生平平整整地放回原处。
    这首诗的语言是简单而平白的，但给人的空间并不小。技巧的诗好写，朴素的诗不好写。把这样的诗写好，需要的正是一种境界。灵魂总是应该在语言之上。
    这首作品也可以看作是对诗歌艺术本身的理解。诗的最后两行所说的也正是写诗的最高境界。
                        
                    
◎白菜的心脏
□周建歧
白菜到秋天才有了心脏
才承接了大地的心跳
这多么像我的爱情
比婚姻晚来一步
在大地上,白菜
一棵紧跟一棵
像霜中的白瓷,始终
保持着足够的白
在爱情面前,我已不知
如何是好,像一只螳螂
把捕捉器折起,放在胸口
虔诚,试着阻挡
霜白解毒：
    全诗以“白菜”这一意象进入，相当的精准，而又显得朴实、亲切；接着又出现了“瓷”、“螳螂”这样在形象上有强烈反差的词，但在诗人感情的引领下，衔接得水到渠成般自然，没有丝毫突兀和拥挤的感觉。这首诗是平静的，但文字的背后其实有暗流在涌动。从这首诗，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对美好事物的崇敬、向往与眷恋，对流逝的伤怀；诗人的真诚、激动和隐忍以及他对泥土和生活的热爱，这些远远超越了其感情生活本身。一个人的文字是掩不住气精神气质的。
    周建歧后期的诗愈发纯粹。他的英年早逝让人扼腕叹息。前些时候在某一本民间诗报的某一版面再次见到他的这首诗，他的名字就在我们许多个名字的前面，而只有“周建歧”这三个字被一个规规矩矩的黑框圈住，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沉重的伤感。诗歌究竟能够提升一个人的人生还是毁灭一个人的生活？当我们还在读着一个人的文字的时候，这个人已经不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我是在周自杀之后才知道的他的名字，才接触他的作品。我有时想，如果周没有死，假以时日他定能成大器；或者，他如果不写诗，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脆弱，从而结束自己34岁的生命?……一切都仅仅是假设罢了，世界永远是无常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世界有一个人来过，他留下了许多好诗。
   
◎终结者
□张执浩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霜白解毒：
    这首诗可以说集中了许多好诗所具有的品格：内心的诚实，情感的融合与渗透所生成的感染力；自然的语言，语感，内在的韵律，可诵性；意象的自足与之间和谐的互动；均匀地散发出来的张力……诗人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最彻底也是最本质的爱，那是一种隐忍、承受和默默的坚持。
◎关于诗
□李元胜
它要宽宽敞敞
让人可以随处坐下
它要有速度，有风景掠过窗前
让有的人发呆，有的人晕眩
它要颠簸着行驶，让人们
不得不紧紧抓住什么
它要有进口，让一些人拥挤着进来
它还要有出口，让另一些人
也可以抱怨着离开
霜白解毒：
    这首诗在李元胜的众多好诗中显然并不具代表性，只是诗人信手涂抹的两笔，从手法上看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实这首诗就是诗人用诗歌的形式把的自己的诗观表达出来了。我以为这短短的九行诗，高度概括了作为好诗的标准。这就是法则，无需多说。

弦意

这些诗歌从小的题眼，写出了生命的真实，感人。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