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巫小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父亲病了，住院，且要手术，妹妹和我带父亲到昆华医院就诊，一系列的检查，化验，最后终于住了进去，等待手术，我们姐妹俩请了假陪父亲。给母亲打去电话，要她放心，告诉她父亲会好起来的。母亲一向性急，说话的声音也大，脆脆的，做事情总是风风火火，干净麻利，从不脱泥带水，得知父亲要手术，电话那端却没有听到母亲脆脆的声音传过来，我安慰母亲说，一个小手术，不大事的，并且父亲一向坚强，会很快好起来，母亲没有说话，电波只传来压抑着的抽泣声，有母性的柔软，没有半点的矫情。母亲的抽泣声所象征的是对父亲爱情的坚守抑或母性的一种宠爱？我想，应该两者兼有之。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来了，带着父亲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以及父亲爱吃的水果。其实这些东西，入院前，妹妹和我已经早有准备，母亲还是用她的方式重新做了整理，或许，对于父亲生活中的很多习惯，母亲比起我们做女儿的了解得更多也更深彻，并且，女儿给予父亲的爱和母亲给予父亲的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父亲和母亲结婚三十六年了，三十六年中，他们相濡与沫，同甘共苦，用他们勤劳的双手一砖一瓦地将一个家支撑了起来。我常在心中用一些词语来给父亲和母亲作介定，介定他们之间的爱，介定他们对长辈的孝敬，介定他们对儿女们的教导。父亲和母亲是通过媒约之礼而认识的，媒人就是我的四姑妈，父亲的四姐。父亲话少，却敦厚、善良、聪慧，母亲漂亮，且心灵手巧，快人快语，四姑妈从中一牵线，牵就了一段姻缘，父亲的聪俊，母亲的灵巧，让他们用素朴的方式从一个内心抵达另一个内心，然后相爱、结婚、生儿育女。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温情的，他们的温情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中，我对爱情与生俱来的宽厚就是在父亲和母亲平淡而深刻的爱情中所产生的。他们之间那种素朴的相亲相爱，通过血脉，无数的因子已经在潜移默化中传送给了我，随着年龄一天天的长大，深藏在骨髓和血液里的这种因子越来越显现出厚重的质地，用不同的方式鞭策、鼓励、影响着儿女们，并感受到在体内的蓬勃、旺盛、朴素的生命力，使我懂得，婚姻要用真情、宽容、理解去经营，要用惦记、牵挂、唠叨去解读，要用智慧、疼痛、剥离去升华。
    父亲手术的前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让我到医院签字,作为长女，这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那天因为工作上的事，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为了不耽搁父亲的手术，于是让母亲代签，母亲说怕处理不好，我笑着对母亲说，你能行！母亲握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把对于父亲质朴的爱一笔一画的勾勒了出来。我能想像得出，母亲握起笔签字时的表情，眼睛里除了因为父亲的病而产生的担心和焦虑外，更多的却是勇气和对于父亲的疼爱。
    手术那天，天阴着，且有雨，零星的小雨点落在脖颈里，尤如一柄有着锋利刃口的小刀，轻而柔地滑过肌肤，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万般深情中疼爱。我想，父亲和母亲此刻该就是这样的心境，母亲一会给父亲拉拉领口，一会给父亲拽拽衣服的下摆，生怕父亲在这个有雨的早晨被冷着了，冻着了。我和妹妹相视一笑，感动于父亲和母亲之间淡而浓烈的爱。父亲望着母亲，一贯的沉默而深情，父亲的两颊因为劳累和疾病，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可是当母亲给他拉领口的时候，凹陷下去的两颊却划过一抹羞涩，对妹妹和我说，你看，你们的母亲就是罗唆，老把我当小孩子！我知道，父亲所说的“罗唆”是对母亲呵护的回应，也是对爱情的另一种诠释。对于母亲给予父亲的呵护和关心，父亲总爱说母亲罗唆，这个词在他们之间已然是一个褒义词，已然是他们那一代人朴实爱情的介定和总结。无需更多华丽的词藻和表象的形容，只需两个平常的字，就可以把三十六年的爱情淋漓尽致表达出来。
    等父亲手术的时间是漫长的，尤其对于母亲，更是漫长的煎熬，手术前，母亲听邻床一个病人说他的手术只用了半个小时，母亲记住了，想父亲的手术应该也就是半个小时，可是双倍的半个小时都过去了，父亲还没出来，母亲坐不住了，起身去问护士，护士的安慰让她平静地等待了一会，不见父亲出来，她仍谎，索性趴在手术室的门前，眯缝着眼睛，透过门缝往手术室里张望，依稀地看到里面的护士忙碌着给主刀的医生一会递钳子，一会递刀子，母亲的心随着手术刀锃亮的反光，疼一下一下地窜上来，直逼胸口，仿佛那刀划在的是她的心尖上。爱就是游动在血液里的疼痛么？母亲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她趴在门缝前的身影便是关于爱最恰到好处的陈述，这些疼痛穿越两颗相亲相爱的心，从门外抵达门内，从一颗心抵达另一颗心。
    父亲终于从手术室中被推了出来，父亲坐在轮椅上，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白底蓝条的病号服宽宽的罩着他消瘦的身子骨，刚做完手术的父亲表情呆滞，双眼游离在一种浑沌的意境中，妹妹和我同时喊：爸爸，爸爸！父亲的眼极其沉重的抬了抬。窗外的雨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得越来越大了，母亲脱下了外套，披在的父亲的身上，俯在父亲的耳旁低声问：冷不冷。父亲摇摇头，疲倦的双眼意味深长的向母亲看去，我知道，父亲是对母亲说，有你在，就不冷！父亲被推进了监护室，护士告诉只需留下一个家属照看，病人需要安静。作为儿女，我们都争着去尽一份孝心，然而争质的最后，还是母亲留了下来，母亲说她更了解父亲的生活习惯。父亲躺在病床上，虚弱、安静、内敛，母亲俯在床沿上，聆听父亲疼痛的呼吸，吊瓶里的液体一点一点地滴下来，伴随着液体点点滴落的是母亲层层叠叠的呵护。
    三个小时后，父亲可以吃点流质的食物，我烫了藕粉，端到病床前，父亲的手术是从颌下取了一个4.5×5的肿块，嘴巴张不开，每张开一下，伤口就钻心地疼，我能体会那种剥离了血肉的疼，十年前，我也做过一次手术，麻醉过后，疼痛难忍，记得那次手术带给的疼，让我抓住老公的手，使劲地掐。父亲没有像我一样的脆弱，他只是痛苦地皱着眉头，将疼用一种隐忍的方式在母亲的面前表达出来，这或许就是两代人对于爱情两个层次上不同的呈现，父亲不想让母亲跟着他一起疼，也不想让儿女们担心。我站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看母亲一小汤匙一小汤匙的喂父亲藕粉，父亲极其困难地张开嘴巴，每咽下一次食物，然后眉头便痛苦的扭动一下，眼睛却润润地看着母亲。我感到博大的温暖从脚尖一直往上延伸，然后漫遍了我的全身，有爱情真好！皱纹、白发、疾病让爱情更加隽勇！窗外的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尤如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不受控于时间、空间、年龄，从牵手走入洞房的那一天起，他们就用无声的语言构建着属于那一代人隐忍却深厚的爱情体系。我将目光向雨帘望去，听见耳畔响起了一首叫不上名的英文歌：当有一天，我已年老，不爱梦幻，有你，可资怀念。当有一天，我已年老不爱梦幻，你的爱情仍停留我心间。父亲和母亲，三十六年来，一直在构建这样朴素而厚重的爱情体系。父亲今年刚好六十岁，母亲五十七岁，三十六年的爱情经过时光的淘洗，仍然如当年相识的那一瞬间，完整而鲜活。
    在母亲的照料下，父亲一天天的恢复了，可以下床自己小解，可以自己吃饭，母亲的爱随同点点滴滴的药液，渗透在了父亲的体内，医生说父亲的伤口恢复得很好，我知道这和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是分不开的，母亲的爱就是父亲身体恢复的一剂良药。父亲看母亲，并体贴地说，息息吧!爱在他们的白发里呼唤和应答,三十六年的唇齿相依，父亲和母亲已经血脉相通，一举手，一投足，就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三十六年的相濡与沫。院子里，桂花淡淡的香飘散进病房，母亲说这桂花的香真好闻，说的时候，像是二十刚出头的大姑娘，父亲抬起缠着纱布的脸，向母亲递去一眼疼惜，父亲说，这一病，还倒有些闲情逸致起来，好，出去走走，闻闻这桂花的香。父亲和母亲的大半辈子，都是在极度的操劳中渡过的，很少有闲下来散散步步，悠闲自在的走走逛逛的闲心。如父亲所说，这一病，倒还有些闲情逸致起来，我走在他们的身后，父亲缠着纱布的脸，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八月桂花飘香的院子里突兀的一笔，而我却觉得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是如此的和谐。他们的双肩孩子似的不经意地撞到一起，然后很快又分开，父亲和母亲那一代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是内敛的，不习惯过于亲热的举止，他们对于爱情的表达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恒定的视角：平淡、真诚。比起父亲，母亲要显得外向和直白一些，或者用一句当下流行的话来说，更与时俱进一些，傍晚的风吹拂着桂花米粒样的花朵，淡淡的香四散飘去，不知是花香的蛊惑，还是父亲和母亲的爱情走到年老，却突然的蓬勃生机起来，抑或是父亲这一病，真的让他们有了闲情逸致，父亲和母亲的手双双地牵到了一起，他们之间那种亲密的轻松成为那个傍晚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一下子占据了医院里整个院落的风景，我看见父亲和母亲，那么年轻，他们头上的丝丝银发，从时间和空间里挣脱出来，年轻时的爱情，在经历了三十六年的婚姻后，开始重新叙述，叙述者还是那对相恋、相爱的人。怎样的爱情，更能体现时间绵延的恒久？我掏出手机，拍下了这恒久的一刻，爱情定格成了一幅最美丽的画卷被永远的珍藏起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在父亲与母亲牵手的美丽画卷里跳出来的，那一刻，因为我看到了爱情能够拥有持久的恒定，我热泪盈眶！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诗经》的注解里，契为合，阔为离，生死契阔，就是生死离合的意思。“生死相依，我与你已经发过誓，牵着你的手，就和你一起白头到老。这出自《诗经》里的经典词句描述的是一位将军在出征前对妻子说的一番话，十六个字，诠释了含蓄而执着爱情。普通的人的爱情更多是平平淡淡中的浓烈，真真实实中的淡定，油盐柴米中同样可以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演绎到极至，尤如同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没有花前月下，然而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将爱情揉得跌宕起伏，揉成一幅淡定而浓烈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