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7 14:19 编辑
海边的机场工地。深夜。
一切都是漆黑。那些在白天被翻起的泥土仍然凝固，保持着浪花的姿态，红嫩的内心仍然有白昼烈日的灼热，此刻不动声色只是如木炭的红核。仅存的水洼与草丛里，雄的蛙与虫在歌唱，其中似乎有悲哀的抗议的味道，起初是似有还无的 ... ... 随着夜色的深入渐次亢亮起来，要把这片荒芜，唱回到深茂潮湿的油绿中去。
远山，如暗青色的铁的兽脊。白血病者皮肤般死灰的背景，泛出钨钢的光辉。更远处，骄傲的星辰都睡着了。
雄的蛙与虫仍在歌唱，油绿色的歌声中，夜愈发漆黑了... ...
大地微微地颤抖起来。
歌声嘎然而止。夜的处子在慢慢醒来。然而这颤抖是如此的低沉，低沉到迅速地被风声湮没了。
于是雄的蛙与虫仍旧歌唱，夜的处子复沉沉睡去。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切的一切都来不及反应。蛙与虫尚在唱与停之间犹疑，夜的黑梦尚未醒来... ...但一切的一切都不复沉寂，两只粗壮的眩目的光束，将天地陡然撕裂。这毫无征兆的暴烈的侵入，令夜的处子尖利的惨叫，却即刻消散于更为猛烈的战栗和轰鸣中去了。
土石方重载卡车！！！
这混沌粗野的伟物，轰然坠落的巨灵，泻出亮的发白的灯柱，吞吐着雷鸣般的呼吸，旁若无人、毫不在乎、无法抗拒的来临了！
于是先前的酣梦都不算数！
于是夜的狂欢开始！
这负重的肌肉紧绷的男子，驮着同自己不相上下的、黝黑蛮横的巨石，沿那陡峭的施工道路沉着而上。发动机剧烈地喘息，带动着整具沉重的躯体、连同那亘古凝滞的大地... ...一发都颤栗起来。你能感觉到他绝望而傲慢的挣扎，呼吸的断续似乎只在毫发之间。那巨大的有力、却更为巨大的负荷、而却更为巨大的有力... ...你的呼吸似乎也只在毫发之间。
他爬上来了！
于是一切都松下去。漆黑的不可见的驾驶舱里，智慧生物启动它纤长敏锐的肢端，拨动轻巧的气动变速操纵杆：从一档到二档、三档、四档、五档、六档... ...这生铁的浑物灵巧了、奔放了、冲动了！从垂死的喘息中挣扎而出，背负的巨荷似乎已消散于空气。肥硕的光柱更加明亮，白中竟现出水般的明澈来！且点亮了橘黄的、血红的、深蓝的警示灯，欢快地闪烁。这解缚了的、强壮的奴隶！这翻过颠峰的、欲壑难平的征服者！
夜的处子从最初被撕裂的痛楚中，平息下来。磁性地呻吟着，沦为享乐于践踏的荡妇。
忽然一切都结束了。
奔驰嘎然而止。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制动气闸放出最后一帕气压，仿佛一声叹息。
轰鸣声还在耳边回响，惊愕的聋者，渐渐的恢复了知觉。
夜的高潮褪去，在百无聊赖中沉思。
雄的蛙与虫却不再鸣唱。空气渐渐聚拢回复于铅一般的凝滞。
现在可以走过去，接近他。背景的暗沉沉的大山，变得卑小；他孤独地蹲伏着，如旷野中唯一的兽，受伤的、哭泣过然而终究又沉默的灵魂。
不要做声，尽管抚摩他。这巨大肮脏的机械，遍身覆满泥土，仅露的几处暗红色油漆也锈迹斑斑，看不到一点金属的亮色，你若见过田垄里皱纹如沟壑纵横的麻木的老农，便可想见到这般情形了。
但你能感觉到他是一座铁！
铁的淡甜的腥味，浓烈如流过汗的男子的体息。还有永远都在渗漏的机油的味道；柴油烧烬后残留的香气；沸热的蒸馏水在紫铜盘管里嗤嗤有声；底盘的深处，黑色的工程塑料部件在冷却中因收缩而迸响，仿佛某种生物的骨骼正在被缓缓捏碎。
贴近他，抚摩他的四足。那黯淡的龟裂的橡胶，铁一般坚硬。你会惊异于那胎纹的深刻与粗野，如同远古爬虫类的巨大指爪；上面是陈旧或新鲜的泥土，灰白或腥红，还有青得发黑的草浆。都毫无例外的粉碎了，又重新糅合、翻卷、塑为某种膏状的凝块。
那铁的轮毂是摸不得的！否则你稚嫩的指尖便要发出烤肉的香味来... ...或可吐一口痰上去，立刻有“吱”的一声，腾起一缕蒸汽，留下一块灰白的水渍。那是在奔驰与抑制的冲突中，积郁下来的看不见的火，可以在一秒钟便沸腾一池冰块的！柔弱的肉体怎么消受得了呢？
哦，这热而冷酷的铁！
于是无法不使人猜想，那沉着于驾驶舱里的、黑暗中渺不可见的生物，具有怎样一种雄伟有力的气质？能令这猛兽奔跑或静默、并发出无穷的热，以及刺破苍穹的亮白的光柱，以及令大地战栗的咆哮？
他出来了。
从那需以金属梯爬上的、高不可攀的驾驶舱内，发出一种不够润滑的金属的摩擦声... ...沉重的舱门打开来。
从亘古的夜的漆黑中，浮出一张苍白的少年的脸。
那便是我... ...时间约在1995年夏，福建厦门的新建机场工地；驾驶日本进口“日野”牌重型土石方自卸卡车，总在执行夜班任务时打开车窗，以120码的时速在海堤上一路飞驰。灯火依稀的金门岛，就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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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9 10:4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