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饕餮日记

城市的黄昏。车水马龙的喧嚣背后，是寂静入骨的无声。
早已消失的天际线边，狰狞的高楼颓立如废墟。
一个男人蹲在楼顶——即将结束幕墙玻璃安装的商业大厦。他是筑造这至伟工程的其中一支施工队的其中一个农民工。
快要过年了，但他不肯回去：半年多的工钱没有拿到。还有更多同等境况的老乡都回去了，而他承受了使命… …替大家留驻工地讨要工资的使命。因为在老乡们的眼里，他很强悍！
是的，很强悍… …他凝望脚下蝼蚁般微弱的人群，这似乎可以作为一个证明… ….但他更愿意回想故乡田垄间，赤裸出红褐色胸膛的自己，如何轻巧地摆弄那些蠢重的农具，一个人抵得上三个人的劳力。如何与那些轻佻的邻家子弟较劲，拎小鸡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扔进沟里，且并不因此获得横蛮的恶名：因为他深明事理！为人又慷慨大度！乡亲们既喜欢他，便常邀约他喝酒，而他总是喝不醉的！更不会误了做活。记得有一次… …
想到得意处他笑起来，但立刻被一种痛苦的皱纹替代了：右肋的旧伤疤被呼吸抽动，发作起来。那还是去年，在另一个工地。也是讨要久欠的工钱，大伙嚷嚷着群去，他毫无例外的走在头一个。结果… …那是第一次见识了城里人的凶狠，原来也并不总是漠然的客气：虽然那也叫人害怕。
想不通呵！他记起以前在故乡时，偶尔有城里人来。各式油籽皮面般光滑锃亮的小汽车，停在垄上。下来一些同样漂亮的人物，面皮白净，衣服也一点皱纹没有。他们总会非常得体地问一些可笑的事。也有去他家做客的，举止都不免局促，也无一例外的被那些小狗吓到。而主人自己却显得多么大方、豪爽！呵呵地笑着，递过去大碗的茶、大碗的肉菜、大碗的酒… …在这些大碗面前城里人终于露出小家子气来，嗫嚅着喝不得了、吃不得了。这点肚量怎么行呢？怎么有气力做活？或者毕竟是更高级的一种人吧！也罢，城里人终究还是有些可爱的！
没想到也会有如野狗般凶狠！
天色暗下来，街上的人们好象都在回家。他想自己是否也该回了？然而家在哪里呢？下面那个窝棚算不得家的。而故乡的家里，此刻想必已升起袅袅的炊烟，肥圆的猪崽们聚在食槽边嗷嗷叫唤着要吃。毛茸茸的小鸡都吆回来没有？少了一个也是不好的，必定会冷死在外面… …而那张乌沉沉桐油浸过的老木桌上，就要陆续摆起几样菜。若他在，还会有一碗酒：托人由本乡坊间打来的头窖，醇厚、够劲，没兑水的！城里铺子买来的瓶装酒怎么能比呢？最关键的是：还有她在旁边坐着，有说有笑… …
他想媳妇了。媳妇好啊！上次回家，真应该陪她多说说话儿，才不该东奔西跑游魂似的到处串门，还得意洋洋的，真蠢！应该把城里听来的那些风情话儿，都跟她说说，她必定会臊得把头垂到脚尖那里去的… …虽然都过门几年了，她还是那么害羞。城里那些读书的丫头可比她大方多了。咳… …记得上次回家头一夜，她竟然象个新媳妇一样忸怩起来，翻来覆去就只给他看那件水红的肚兜，看得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给扯掉了… …咳！
夜色真的漆黑了。但又光辉灿烂起来：红红绿绿的灯火映得他眼睛忽闪忽闪。噢！他想起那一次了，想到另一些城里的女人：她们在那些红红绿绿的小房子里，叫做“发廊”的… …那一次喝了酒，被两个同村的、应算作表叔辈的老家伙拽去，还有几个远一点的同乡、依稀叫得上名字的年轻人… …老家伙很熟捻的拉了小妹进里屋去。年轻人在外面坐着，和她们胡扯，嘻嘻哈哈。他转去更外面——门外面——木然地看来来往往的男人们。突然恶狠狠地咽一口唾液，压住一阵莫名的燥热。一个女的在屋里喊：进来坐嘛！老乡！他不愿意了：谁要你作老乡？就回了。
但就这一次，他感到很耻辱，仿佛已然受了某种玷污：去过那种地方！他讨厌那两个老家伙，从此不再跟他们搭话。“可不能让媳妇知道！”他想：“居然去过那种地方！可是… …”现在他蹲在漆黑的楼顶想着：“我可什么也没做啊！媳妇！”
有一种温热柔软的东西落在地上。他开始哭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也永远不会做的！”他几乎要说出声来。“媳妇… …我没干坏事… …我好想你… …媳妇”他不知道什么叫坚守，什么叫性压抑，他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字眼：“我不会干坏事的、不会… …我要好好的回去，等一要到工钱… …媳妇！”他轻轻哭出声来。
这个强壮的农民，这个被开发商的打手们狠揍时也没掉一滴眼泪的汉子，现在却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哭泣着，在这华美大厦的楼顶孤零零地哭泣。而这楼面是如此的广阔，以及如此的漆黑，以至于将他渺小的身影完全吞没了，也听不出半点声息。
夜色继续深沉下去，愈发衬托出城市“光彩工程”的辉煌。永远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晚饭后的人们开始出来闲步。秃顶的男人和短裙的女孩从黑色轿车里钻出，又迅速消失在豪华夜店的玻璃门里。所有的灯拼命烧到白热，宣告黑暗蒙昧的时代已然终结。更有一种混合了汗味、香水、洋酒、粤菜、汽油以及下水道沼气的沸热醺风，在城市上空暗红色云层间飘扬。
楼顶的农民探出头望着… …眼泪落下来，还没到地面，就被风吹干了。

独品沪茗

再坚强的躯壳都会有脆弱的一面，那是最真挚的情感！

弦意

城市化进程伴随着太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