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8 04:54 编辑
儿时的故乡,新年过后的正月初六到正月十六是演大戏的时候。对于土生土长的乡亲,看戏是一年中唯一的娱乐,也是唯一的一种文化给养。 “百日之劳,一日之乐” 也就是在这几天,乡亲们才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完完全全把自己摊放在冬天的太阳窝里乐和一阵。过了元宵节,庄户人又要扬鞭播种,开始一年的劳作了。
说是演大戏,其实也就是草台野戏,戏班子是从几十里外请来的乡村京剧团,场子建在村东那所废弃的小学校里。疙瘩不平的土台子,用简易的木料搭成的戏棚, 破旧的门帘,演员身上穿的戏服也是一年比一年陈旧,但那鲜红的幕帐和幕帐顶部垂下的金黄的流苏,依然飘挂着无限的诱或,撩拍着日益温暖的冬阳和年味犹浓的正月,吸引着十里八村的乡邻们蜂拥而至。
演戏这几天我几乎是泡在戏场里的,那时我对看戏并不多感兴趣,而是爱看其中的热闹。一听到锣鼓家伙隐隐响起,我便心如鼓擂,摞下饭碗往戏场跑。赶到时已是锣鼓喧天,观者如墙,人群外卖糖葫芦的,卖花生的,卖烤红薯的也停止了吆喝,高翘双脚冲着戏台大仰脖,圆瞪眼,全副投入的样子。近台早己没了空,我人小,在散发着泥土和葱蒜味的人群中一阵上钻下拱,挤到台前。我听不懂戏文,但喜欢看戏里的行头及翻跟头,只要那个鼻头上抹着白灰的武丑一出来,我的眼珠便恨不能飞出来,随着那武丑的一跃一翻一腾挪,也兴奋得浑身乱动弹。我最怕的是老生老旦出场,他们只要一上台,脚下就似生了根,不磨蹭几个时辰,算是下不了台。我喜欢看皇后身上穿的凤冠霞佩,小姐裙衩下露出的尖头绣鞋,还有那兰花指,甩水袖,水上飘样的小碎步,但不爱听她们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唱腔.。紧挨戏台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小姐的兰花指并不象兰花那样美,而是很粗大。这一发现使我后来老爱盯着戏子们的手看,却发现几乎所有小姐、夫人的手都粗大得很,一点都不纤细白嫩。可乡亲们似乎并不在意什么兰花指,他们的全部热情都集中在戏中的热闹、行头和唱文武功上,尤其是白蛇传中白娘子去昆仓山盗取灵芝仙草那场,白娘子象风车般绕着戏台忽忽旋起身来,旋得台下的我心悸发怵,台面又小又不平,稍有闪失,一头载下来岂不砸着我?好在一阵迅疾的鼓点之后,白娘子贴台边儿稳稳刹住,来了个大晾相,脸不红心不跳,身子险伶伶地立在那儿看似要掉,可就是掉不下来。此时台下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台上的演员血气沸腾,声贯丹田,唱打得更是十二分地卖力…… 那喧腾的场面把有些寒气的正月烤得暖烘烘,热融融,犹如三月小阳春。
小孩看戏没长性,戏没演完,我就绕到后台去看稀罕,说是后台,其实就是幕帐后面的露天地儿,演员们有的在念台词,有的在练拳脚,扮演青蛇的女子在对着镜子化妆,我好奇地瞅着她看,却发现她的脸抹得虽白,脖子根却积了层泥垢,那双忙着往脸上涂粉的手手背肿胀得象两个小馒头,馒头上还裂着道道细微的血口子。我心想:由这双手舞小青的青龙剑,可真是不美。这时听几个也来看稀罕的大人谈论,才知道这些演员都是业余的,农忙季节在家种田,到冬闲便由头儿组织起来,哪村请便往哪村赶,寒风中东奔西走,四乡为家,为的是挣点钱补贴家用。那个扮演白娘子的姑娘家里姊妹多,日子不好过,她从十几岁起就跟着戏班子闯荡了,而面前这个”小青”的家里则舍着两岁的娃娃。我幼小的心里不禁同情起他们来。也难怪啊,这一双双象我娘一样握锄把,喂猪饮牛的手再经过一冬戏台上的风吹雪侵,怎能再白嫩如大家闰秀的纤纤玉手呢?他们在台上演风流说相思,可又有几人知其背后的坎坷与幸酸?
如今,我在小城生活多年,很少再有戏看,所以也再没有机会领略那“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的乡土气息了。去年春节后回故乡,心里怀着莫名的兴奋问起那个戏班子,母亲淡淡地说:“早就解散了,现在家家都有电视,谁还往那露天地儿里挨冻去……”
我不禁怅然,转而又感到了些许快慰:日子好过了,当年的“白娘子”和“小青”再也不用在寒凝雪飘中为衣食奔走了。现在的她们,一定也生活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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