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河流一起散步
中年散步,没有比河流更相宜的伙伴。 黄昏散步,没有比小泖港或者秀洲塘更相宜的伙伴。 ——不是因为无处可去,也不是因为无人可约,是因为有个好去处真是难得,有个好伙伴更是难得。 习见了人们三五成群,在初上的街灯下沿街暴走。这自然是好的。愿世人都能有活泛暴走的生机,愿世人都能摆脱孤来独往的宿命。 只是既然是宿命,在人群中散步岂非更显孤独? “你才是个孤独鬼。在河边独自踟蹰的,都是孤魂野鬼。”反唇相讥的声音不止一个,鄙夷的眼神像无声的四面楚歌。 是啊,与河为伴的无一不是孤独的散步者,无一不是孤魂。但是他的孤独并不因为远离而成倍增加。 他的孤独在数量上极其有限,在质量上,哦,怎么说呢——“孤独也成享受”——他对孤独的品味算是无限抵近了史铁生的幽幽喟叹? 不,还差点儿。因为苦难并没有像眷顾史铁生那样地眷顾他。他的孤独,仍然是一个庸常之辈的孤独。这是他的幸运,或许,也是他的悲哀。 他可以像卢梭那样在孤独的散步中放任遐思? 至少河流提供了这种可能性——河流提供了陪伴,自然就提供了思的可能性。最起码,他可以学习成为一个孤独的散步研习者。他不可能成为一流的,但总好过没有孤独——就像人们假装的那样。
夜风
无意夸大一阵夜风之于困顿灵魂的意义。 但它解救我的呼吸和肺,让我的身体暂时回归安宁。它是一剂药。夜是药引,风是药。 这剂解救疲乏身体的药,配伍以玉兰花盏和草本绣球的淡香,配伍以一场微雨过后所有植物的浑融气息------新生与腐朽同在的草木之气。 本能要我亲近这药,和药里氤氲的草木之气。 我替暂时得救的身体感恩它,灵魂的困顿也因此微有希望。 但困囿依然存在,持续的禁锢之力依然存在。 挣扎依然存在。这夜风的小清新以绵薄的药力施以援手。它向我的灵魂轻轻吹息。轻轻叹息。
被十个星星照耀的美好
似乎从来没有写过星星,不知何故。 有一种可能: 星星是终于荒老的宇宙鬓边偶见的华发? 另一种可能: 因为命运赐我一双病目,星星在我的仰望中太容易遁形? 还有一种可能: 万有引力和活着的负轭过于沉重,摁住了我脖颈的这两股力量,迫我遗忘了星星的存在? 然而今晚我见到了星星。 我倚扶着阳台栏杆,心血来潮地抬了一下头,见到三两个星星在头顶闪耀。我以为偌大的一块墨玉的池子里只有这三两个星星。但是几秒钟后,又多出了几个。我努力把眼睛睁到最大,终于见到更多弱弱闪着的星星。 我明白过来,头顶其实有一池子星星,只是以我的目力,只能领有少于十颗星星的光。 不过足够了。我努力睁着一双病目,在十颗星星下久久伫立,心底生发出被十颗星星照耀的美好。 这美好像一泓清水,涨满我的心池。
另一棵槭树 加上去岁新植的几棵,院子里的槭树多达六七棵。 这些槭树仿佛各有禀赋,并不有一致的颜色。东北角的那棵绿得偏黄,西北角的那棵红得偏黄,东南角那棵,新叶舒展得最晚些,绿得不够纯正。 西南角那棵,暗红。 但是另一棵槭树——我说的是西南角的另一棵,自打吐出叶芽始,就有一种纯正的绿意。等到四月之初的这几日,就愈发纯正,而且逐日渊深起来。 我最喜这另一棵,觉得它独具风神。 每每走过这另一棵槭树,都忍不住驻足片时,看上几眼,嗅上一嗅,它淡到没有的气息在我鼻息间游走的片时,我有出神的莫名愉快。 从枝叶间漏下天光的蓝和阳光的斑驳,衬得每片棱角分明的叶子也闪闪发光。丰富的救赎之光带来治愈的安宁。 在自然的时序里,这另一棵槭树并无特殊的附丽,和任何一棵槭树一样,它也只是一棵槭树而已。 它只是被我选择的一棵槭树,于是,它成为另一棵槭树。
在春天散步 我毫无理由诅咒春天,它来得不早也不晚。 山茶花属于冬天,所以它们在春天凋零。但是梅花开得很好,正好。红梅和绿梅,开得一样好。两个性情各异的姐妹来到世人面前,红的热烈,绿的也不怯场。 一只野猫在草坪上挠它的爪子,两只耳尖都有癞痢的斑缺,但温和得跟家猫没什么两样。那个中年男人撮嘴招呼它,它居然快跑过去厮磨他的裤管。 春天万物皆有善意,人心也还没坏透。一只野猫有它自己的判断力。 春天让我毫无诅咒的理由。我试着在草坪上走走,草坪尚未返青,去年的枯草踩在脚下,柔软得像羊毛?细细察看,你会发现到处是蚯蚓新鲜的屎堆——那些湿润的泥经由一截秘密的腔肠,在春天微寒的空气里呼吸。 春天,来得不早也不晚。梅花开得,结香就也开得。我试着辨别它们的香气,这并不难。 我在小镇散步,在春天散步,踩碎了无数黑黑的香樟树籽实。内心有赞美的冲动,臂弯里有爱人的手,脚步不紧也不慢。
闲章句
花开花落,春来春去。 请你爱恨自便,悲喜自便,生死自便。 看花的人,花是你的眠床,也是你的坟茔,躺在花下或花上,冷暖自知,都算得一份福报,须惜之,勿恨之。 涉水的人,水与你肌肤相亲,又离你而去。你留不住它一滴,它却注定要带走你——部分的你,甚或全部的你。 春天饮酒,须有樱花作陪。在落樱中饮酒,胜于一切欢场的周旋。 春天行走,勿拣人多的去处,人多处,春常浓过头,容易馊掉。 今日之春天,已无投递信件之必要,却又频仍生发等待远方来信的古老意绪。 今日之春天,也无在春衫这件事上费尽思量之必要,风乎舞雩这样的事,只在心上放一放,便无暇再放矣。 春睡勿求早醒,却常不如所愿。因为鸟比你醒得早,而你又老得太快。 潜意识里,你是怕一觉睡过了头的。你在春天的衰颓,常甚于别的季节。
偶得
每日午间散步,在园子里次第盛开的白玉兰或紫叶李前驻足片时,像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那样,甚至像一个享乐主义者那样。 其实,多数厌倦生活的人也常常流连春光,一部分悲观者可能更敏于骤然升温的春日繁华。 那么,我到底算是哪一种人?我自量,可能是个事实上的折中主义者。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足够平庸和平静。我只是在春日的繁华面前小站一会儿。 我知道这白玉兰的盛景是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正如异日之别的盛景一样。我也知道它熬不过几日,就会萎谢一地,像一场葬礼。
悲喜 悲喜是人的事,不是樱花的事。 上帝安排樱花无悲无喜地开落,又安排人在樱花的开落里或悲或喜。上帝之爱,是轻盈的恶作剧,也是沉重的恶作剧。 人们或在樱花的开落里悲喜交集,或在樱花的开落里假装无悲无喜,樱花不闻不问。它另奉旨意,另守职分。 樱花的开落是一幅画,一首诗;是一部曲子,一面镜子。 有人取其事实的艳色,有人取其神会的意蕴,有人取其可能的韵律,有人取其对称的镜像。人们各持禀赋,各怀心思,各得其所。 —— 这些都是人的事,人的想法,不是樱花的事,樱花的想法。 樱花的事,只是开落。樱花的开落,只对秩序负责。人间悲喜,却常附丽于樱花的开落。 樱花因此而有了不堪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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