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不揣冒昧地写了《诗理外论》。在几个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沾沾自喜。打算像老诗人艾青那样写一本诗论。艾青写的是诗理正论,我就写一本诗理外论。(有人说是诗理歪论)不久,《西湖》的诗歌编辑直言不讳地叫我不要写这些东西,泼了我一瓢冷水。紧接着,我省的任蒙出版了《诗廊漫步》。我读了之后,自愧弗如。就决定不写了。
而今,有朋友看了我的公众号上发表的《诗理外论》,觉得还有点儿意思,要我再发表一些。其实,我在一些刊物上没有发表多少。那些写了没有发表的底稿,也没有保存。现在,我将全部发表过的歪论再发表出来,且供一笑之。
诗理外论
诗人们,请不要对着读者发号施令吧。只有当你像一个伙伴在对着读者耳语似地谈心时,他们才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和叹息。
诗之光焰应如烛火,既有光彩也有热能;而不只是像珠玉之光,只有华丽的色彩,本身却是冷冰冰的。
美产生于爱,丑产生于憎。这爱憎不是诗人个人的喜恶;只有与人民有共同的感情,才能由爱憎中识别美与丑而深刻地感受它。
对于死的赞美,如果一点儿也不带忧伤,那是矫柔造作的;对于生的赞美,如果带大量的喜悦也是自然的。
当生活之船的纤绳套上诗人的肩膀,诗人感到有了重量,行走吃力,于是,就哼出一串雄浑有力的号子。
甘蔗把糖汁渗在纤维里,诗人把感情渗在语言里;没有感情的语言好比没有甜汁的甘蔗。
批评家:诗是投枪、是匕首、是号角。可惜,您的诗只是花朵而已──对不起,请你原谅!
诗人:谢谢你,是你原谅了我──竟也承认了诗是花朵。
诗人的思绪,不同于蜘蛛吐出的丝,它所结成的网,并非捕获意外飞来之物。
诗情的炉火一经燃起,便腾起想象的烟。
想象穿上了现实的衣服,虽然有点儿拘束,但也使它显得更加端庄美丽。
激动时,我的思绪如浑浊的流水,冷静时它才变得清澈。美丽的诗句,产生于激动与冷静的交替之中。
在生活中,你走着与众人相同的路。在诗苑里,请单独留下你的足迹吧。
翠绿的柳丛,传出黄鹂的鸣声,春意便在你心中震颤。诗人的声音,只有在特定的境界里才富于感染力。那种不依任何形象而直叙的诗句,是容易给人空泛枯燥的的感觉的。
长满紊乱不堪的野草的湖荡,冒出几朵红莲,环境使它黯然失色。这使我想起某些构思平庸的诗中偶尔出现的一个精彩的句子──它被芜杂的语言淹没了。
金色的傍晚,消失在淡青色的夜幕之中。请不必惋惜吧,当树枝挽着银色的月亮轻轻抚摸着的时候,你觉得它与傍晚同样富于诗意。诗意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感触到的,如果你喜爱大自然的美。
远去的鸟群,像墨点滴在水池似的,逐渐消失在黄昏的天幕里──它实际上还在飞哩。让你的诗也像这样收尾吧。
不管云朵如何变化,它还是云;烟有时也扮成云的形状,然而他仍是烟。
将成套的大道理的论文排列成行──或楼梯形──饰以韵脚,然而不是诗。
构思不严谨的诗,好比散乱的花瓣。虽然也能给人一点儿美感,但得不到完美的花朵的形象。因此,它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要轻视诗的形式美。纸花虽然不香,但也受到人们赞赏。诗当然不能只是纸花,应该是有生命的花。但除掉花朵的形式──如香水、香粉──虽香也无美感。
生活的微颸,吹动我心灵的树叶,发出“飒飒”的音响。于是,我心中便产生了一支恬静的乐曲──请允许它也叫做诗吧,虽然没有爆炸之声。
有人站在岸上高唱:革命的航船啊,向前!向前……
他与他的歌呀,都到达不了彼岸。
诗是诗人的影子,紧紧连着诗人。尽管时长时短,总不会不是诗人的模样。
不要害怕你的诗剩下的只是灰烬,那正是由于它燃烧得彻底;如果你的诗被镶嵌在珠宝盒里,得以保存,那不过是供人赏玩的玩艺儿。
只有长满白发的诗人,没有长满白发的诗──诗是不会带着龙钟之态出现的。
生活好比密集的云层,灵感则是闪电;
难道有无云的闪电么?
难道有不依存于生活而存在的灵感么?
诗的构思,始如初燃的火苗,在一闪一闪的跳跃中逐渐形成灯焰──当它稳定之时,便大放光彩。
渔人凭浪花的动态识别水里的鱼,诗人从生活的表象发现诗的内涵。
诗人:理论家,我在诗中的论述准确吗?
理论家:非常精辟。你完全可以改行。
1980.7.《作品》
花木并不为受昨日风雨的摧残而悲戚,也不为未来的风雨而心悸,它无暇顾盼身上的伤痕,一心只想尽快地生长出新的苞蕾来装扮今日的春天。
诗人啊,莫要在叹息与踌躇中让心灵的花枝枯死了。
生活的燧石在被诗人思想的钢镰敲击着的时候,便迸出了灵感的火花。
任凭枯死的树枝上生满绿苔,也扮不出充满生机的春意;那柳条上的点点芽苞,才饱含着真切的春情。
啊!真情,真情──诗的灵魂。
有真实之藕,才可能长出美丽之莲;但不是所有的藕,都能开出莲花的。
写诗固然要有真情实感,但并非有了真情实感就产生了诗;诗要说真话,但真话并不等于诗。
──诗呀,理智与情感,你要哪一样?
──两者都要。但更喜欢后者。
想象是只鸟儿,现实是鸟巢。鸟从巢中飞起而翱翔于广阔的天空。最后又归于巢中。
与其把诗当作果实,不如把诗当作种子。因为希望似乎总比成果更美一些。
听到那淙淙的水声,我知道那山谷茂密的草丛中有一道清澈的流泉,尽管未见到它。
诗,有时是不必袒露着胸脯的。但是,从它歌唱着的韵味中,已深深感觉到它的美了。
闻一多先生说,诗歌押韵,是戴着镣铐的跳舞。
我说,除掉了诗歌音韵的镣铐,便听不到她的铿锵之声了。
云在天空作着绘画的游戏,炫耀着无穷的变化,但始终构不成一幅完美的图画。
写诗不讲究艺术构思,只是在语言和形式上变化着花样,终究写不出完美的诗。
出水的莲尖上歇着红玉蜻蜓,美的自然。油菜花里飞舞着黄蝴蝶,美的和谐。孔雀开屏于牡丹花前,美的臃肿。
一首诗的语言如同一株树上的树叶,紧紧地连着树的枝干。虽然,同一棵树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神韵、风格都是一样的。
谁能采摘不同的树叶,重新组成一棵树呢?
比喻是件时装,必须依照主人的身材、年龄、身份,以精确的尺寸和新颖的样式剪裁、缝制,才能恰如其分又不显陈旧地套在主人身上。
我走在一个被沉沉暮色笼罩着的陌生的胡同里,它左旋右转拐弯抹角,既未弄清所经过的道路,也不明出处在哪儿,烦恼极了──哦,我是在读一篇晦涩的诗──我怀疑这是一条死胡同。
诗人:我写的诗很深奥,你看懂了吗?
读者:看懂了──是一个谜语。请你说说,是字谜还是物谜,我再来猜吧。
在柳丛里叫唤的并不都是黄莺。
在诗苑里鼓噪的并不都是诗人。
空油桶在滚动时,声音比盛满油的桶要响得多。
在小草听来,离它们远远的雷鸣,并未压倒浸润着大地的细雨之声。
将笔当作犁吧,耕出的诗行,应该散发着生活的泥土气息。
如果你希望自己的每行诗都成为种子,那么,你写的每行诗都必须是具有真实生命的;那些空的、瘪的、霉烂的句子,是不会发芽的。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把灵感的钥匙,打开了一首诗的门锁。然而,当我拿着这把钥匙,去开另一首诗的门锁时,却无济于事。
心的田地里,只生长感情的谷物;诗人,你该向人们心中撒播什么样的种子啊?
不踏上曲折的感情的小径,不可能走进诗的国土。
感情的琴弦调拨得最准确的时候,便弹出了带理智的韵律。
长虹不会在暴风骤雨时诞生,而是在它停息以后;美丽的诗句往往不是产生在最为激动的时刻,而是在激动之后的沉思之时。
我不是为了写诗而爱诗,而是为了爱而写诗。
给枯枝缀上花朵,挽救不了它的命运;给感情干瘪的诗句加上美丽的辞藻,弥补不了它的生理缺陷。
在赞美珍珠时,忘了蚌的痛苦与牺牲,是难以写成好诗的。
如果你拾到一根彩色的羽毛,想到的只是美丽,而没有想到飞翔,那是不足写成诗的。
溪流把喧嚣充斥在狭谷里。
大海将浩歌扩散于天地间。
蝉──趋附于炎夏之威的歌者,其热情必然随气温的高低而升降。
1984.11.《长江文艺》
愈是诗的,愈是美的。
我所说的诗美,是有其外在和内在、抽象与具体相结合的美;是美的自然风光、美的事物与美的人情、人性、心灵融合为一体的美。诗,如果不注意描绘客观的美的生活形象,一味强调表现主观意识、理念,容易造成空洞和干瘪。有人不以为然,说,诗就是感情和精神的产物。他只说对了一半。诗应是现实生活之美与诗人崇高心灵之美化合而成的晶体。它仅仅给人以先进思想的启迪或诉诸生活的真谛是不完全的。同时,它应该更多地给人以美的享受和熏陶。这就是它有别于哲学讲义、政论、杂文、散文等等的最大特点。
有人说:愤怒出诗人。是的,愤怒也许能出一些诗人。但并非一愤怒就会写出好诗来。“我以为感情最激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这是鲁迅先生告诫我们的。他还举例说:“沪案以后,周刊上常有极锋利肃杀的诗,其实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情随事迁,即味如嚼腊。”谁能认为鲁迅是缺少愤怒或反对诗有锋芒的人呢?他居然如此讲了,只是由于他真正透彻地了解什么是诗,因而以严肃真诚的态度指出人们对诗的误解。一个时期以来,我们的诗坛仿佛进入了空前的理性时代。那些以发议论多为最深刻的诗,以所谓直抒胸臆的赤裸裸的激愤为最高昂的诗,以装腔作势的呼喊或呻吟为最动情的诗,以玩弄意向、意念的所谓“交叉”、“重叠”为最时髦的诗,不是为某些人极力推崇和提倡么。 管用和
1982.2.《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