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树(组章) 西厍 水杉 作为入秋以来最早脱去外套的树之一,我喜欢水杉主动和坦然的态度。它不屑拖泥带水的秉性也是我所心仪而学不来的。人们或许以为这种连讨价还价都不会的放弃是一种耻辱,我却为自己缺乏水杉的勇气深感羞愧和不安。水杉把骨骼交给西风,它一言不发的肃穆其实是在说:“请弹奏我,请把我裸露的每一根骨头都当作琴键,请奏出我深藏的乐章。我对春天和夏天的热爱,都已经被我用细柔的针叶弹尽,它几乎是无声的、稀缺的、毫不张扬的温柔和酸楚。而我对秋天和冬天的爱,必须用骨头弹奏,必须是瑟瑟瑟瑟瑟瑟的呼啸,必须是尖锐的、疼痛的和同样稀缺的——这也正是西风眷顾我的方式。” “是的,这也正是我所不能退避的命运和热爱的方式。”我喃喃自语,算作对水杉的回应。 青杨 这也是一种因为过早脱掉外套而无从收获美誉的树。它生就高峻的形体,在这块平原之上几乎超越所有芸芸众树,但它依然是平凡的,不曾被赞美诗书写过的、次要的树,缺乏骄傲的资格和主观意愿。它天生是谦逊的,却因为努力接近云的高度而被误会。它在秋风中瑟瑟有声,却并非在作自我辩解,只是一种生命的欢喜,一种脱掉的欢喜。当它脱尽在舞蹈中仪态万方的叶子,当它从舞蹈中脱身,裸露的肢体显得如此干净,像某个未被污染的思想的原形。它获得的自由却不被人们所欣羡——很显然这是一种未被普遍认知的自由——当人们抬头,他们所认知的,仅是所见的空洞。而青杨把两个鸟巢几乎托到了云端。两个空空的鸟巢,难道不正好是两个思想的果实被供奉到了高处。 榔榆 借助标牌我才得以重新认知这一身铁锈或豹纹的树种。在抚摸和轻拍中,在向未知的植物学低头亲近的过程中,我确认自己的无知是多么不可原谅。“榔榆学”,这我所私自命名的植物学分支,很快成为我的又一章兼具美学品质的圣经——这美丽的冠形所拥有的穹窿,和它在秋风中变成了红色的细密树叶,多么像一座教堂,和它接引阳光进入神圣空间的彩色玻璃。在秋风中,它们的持守平静而隐忍。非宿存至明年新叶绽放,这些玻璃一样透明的卵形旧叶不会轻易凋零。在某种被突然唤醒的觉悟中我重新收拾虔诚,而对它斑驳的、神授的锈迹的一再触摸,无异于灵魂在接受某种摩挲。当我默念它的小名——小叶榆,我知道我将获得又一灵魂居所。 榉树 这是唯一开宗明义把自己高举于世的一种树,却又出奇谦逊,在春天文质彬彬,在秋天亦然。所不同的只是春天的榉树多么像一滴湖水浑融于阔大的、纯粹的绿,而在秋天,则以一笔明亮的褐红,成为秋色赋中出挑的旋律。它有秀挺的风仪,坚硬细腻的质地也能从灰白皮色上轻易窥得。可以断定的是,它几乎为一首赞美诗准备了所有美德。当一阵风吹过,尤其当阳光透射过律动的叶子,它几乎就是一部音乐在秋天奏鸣。那闪烁的金属光芒,几可救我于习常的慵懒和怠惰。在秋天的一棵榉树下消磨人世之片时,退而费神赋就这自适的文字,岂非额外的好运? 朴树 作为榆科朴属植物,它兄弟众多,是沉默的大多数。作为这块平原上的落叶乔木,它亲近村落,看家护院,荫庇着乡村生活,和众多兄弟一样籍籍无名却恬适如故。它喜光、耐阴、热爱炊烟,在湿润的气候里如鱼得水。土壤酸碱瘠薄,对它而言都一无所碍。春天时,它头顶圆满树冠,专事收集鸟巢,和鸟巢中溅出的稠密的啁啾、阳光和雨水。这些大自然最简单的乐音元素般从它的音乐盒中淙淙流淌。 “世界再糟糕,在朴树那里,总还能领受一份素朴的美好……”即便时间深陷于秋天腹地,它的冠冕再也盛不住丰富的阳光、雨水和鸟鸣。“但是一棵朴树的爱始终是深沉和干净的。就像阳光雨水和鸟鸣,就像朴树本身。” 20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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