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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组章） 01 己亥年初的这场雨水，几乎百分百超出了一个女人和她的衣柜的耐受力。如果她正经历着一场爱情，这场雨水将成为最大不确定因素的替罪者。她的期期艾艾和患得患失，随时会被雨水点燃。 而她并不自信的欲望或者希望，更有可能湮灭于这场雨水被人们莫须有地指斥的无情。 雨水确实超出了大部分人的审美极限，但它有无法申辩的无辜，尤其在不安全的爱情那里。因为无所适从和乏力于提供支持，它几乎要混淆对自我的善恶认知——如果这场旷日持久的雨水也有认知。 抒情诗人在这场雨水的持续浸淫中丢失了分寸感，唯有冷静的人给予这场雨水最持正的评价。尤其当他和草木最大可能地保持同情时，他必以草木的观念抚触这场无节制雨水并不由衷的寒意。 02 雨水是活着的玻璃。雨越下越大，玻璃就从透明，变成了磨砂的。 磨砂的世界。断魂的世界。 半日逝，世界又回到透明，仿佛某种糟透的心情获得了收拾，又冷又干净。 隔着透明的玻璃看梅花。看绿萼，也看朱砂。 花萼里噙着雨水的梅，也噙着一个古人喜用的字眼——可怜——不是你想的那个，是分与你生命喜悦的这个。 03 有人几次三番劝我面向时代，我却执意要接迎这场雨水。 我逃避了宏大和炽热，一头钻进旷日持久的幽微和清冷。 逃避并不妨碍我仍是一枚被时代烧红的铁钉。这就是我需要一场雨水的全部理由：完成一次该得的淬火和降温。 我明了与高热谐振，乃某种不能承受之轻。只有等我变得铁青、冷硬，我才能想楔进哪里就楔进哪里。 理想的图景本该如此，而手握进退的主动权是多么不易。 04 这场缠绵悱恻的恋爱让所有人始料未及。难不成厄尔尼诺是爱神新近才学会的魔法？翻手覆手，一场旷世奇情就此上演。 太平洋暖湿气流与极地旋涡的这场高能量恋爱，耗时弥久，既为一个中国节气撑足了场面，也替江南的氤氲盛名代了言。 雨水里的秦淮灯影摇人心旌，雨水里的西湖烟波激活了传说；雨水里，寒山寺的钟声湿重；雨水里，陆家嘴成了海市蜃楼。 一场浪漫过了头的恋爱难免受人诟病和怨责。除了芸薹和日夜返青的草木，似乎谁也没有好脸色：你恋了爱，我买了单。 05 江南人感谢雨水的缘由之一，乃他们餐桌上碧绿生青的芸薹。这份感谢如果放到年前，应该属于雨水的酷姐妹霜华。 赋予枯淡生涯以甜美滋味的，正是这常被旧诗文揶揄的两样物候——苦雨和严霜。一样也不受待见，可偏是这雨和霜，最懂江南人舌头的记忆。这记忆朴素又刁蛮，像极了一种病，惟被霜和雨水滋养的青菜和青菜心——这雅称芸薹的灵药——才能治愈。 年前年后，冬去春来，我味觉的愁苦旺极一时，而解我愁苦的正是这煞白霜华和缠绵雨水。当我说“霜”，说“雨水”，轻弱的摩擦音里恰好可以过一场春雨，落一夜霜；也恰好可以安排一场乡愁一场病的，痊愈。 06 我几乎要厌弃这场雨水了，可墙角的两株杏梅，已被雨水点燃多时。 未经修剪的枝条，在燃烧之前就密集如巢，那时它是旧的。现在它们成为新的—— 未经修剪的火焰密不透风，像另一个巢。 这无所保留和无所顾忌的燃烧方式，在春天并不少见。但我还是讶异于其中的秘密，讶异于花和雨互不相负的亘古投契。 我尝试着从消极情绪中退出，从朝出晚归的时间的罅隙，瞥以深致的一眼——在出库入库的短暂停顿里，隔着车窗和雨水的离披。 07 在这场过于漫长的雨水中，谁也不像一棵树那样沉默和隐忍。谁也没有从中获得启示——人们被自己的愤怒所挟持，误以为一旦雨水恣肆，他们就自动获得某种可以向上苍表达抱怨的权利。 是的人们没有获得启示。人们并不总是能够从自然的秩序里确认自己的受益究竟何在。 因为耽于唾手可得的福利——那被绿叶繁花更新着的感官之娱，人们难以真正和一棵树为伍，接受雨水并浸淫其中，接受雨水在自己的庸常生涯里催生高于感官的欢愉—— 是的雨水即启示，雨水中一棵树的沉默也是。但人们的苍老已非一场雨水所能救赎。一棵骨红老梅桩的隐忍和着花无数，也殊难奏效。 08 当人们热衷于精神洗澡，沐恩狂欢得忘乎所以，谁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中消遁？谁深藏于一场货真价实的春雨，对自然的恩遇心怀感激？谁和草木为伍，静穆中坦然受洗？ 和满园青葱的少年人在雨水中奔跑的受洗方式不同，谁已黯然垂暮，在雨水中信步如仪？谁比少年人更敏于花盛的轻哀，转头又豁然忘掉？ 谁宁为池边瘦樱痴愚却不识人间往往而是的膏腴？ 谁偏执于雨水中潜滋暗长的美，并苦心修筑其私有的精神园囿？ 雨水中有轻雷滚动，谁为之侧耳？谁心为之沛然而动：“雨水如肉兮，轻雷如骨……” 20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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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7 20:00:44
发表于 2019-5-7 22:4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