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李龙炳

木闲闲

　　李龙炳的诗


　　《子弹快跑》

　　你的话全部正确
　　是我的耳朵有一些聋。上了一定年龄，需要平静
　　你的话语里却带着枪声
　　挟持着一条越来越宽的河
　　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已经到了可以在水中呼吸的年龄
　　在水中，咬住世界的耳朵
　　一只被误会的耳朵，听见了枪声
　　源自你的口中。一条河其实就是在耳朵与嘴巴之间
　　在枪声和子弹之间

　　是枪声，追赶过来
　　追一颗无辜的子弹
　　子弹总是在河的对岸。我在梦中大喊
　　子弹快跑
　　枪声讨厌我的梦，枪声无法主宰我的梦

　　枪声想要统治的
　　是一颗子弹
　　子弹，在河的对岸
　　子弹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到处都是敌人
　　到处都是枪声

　　子弹在河的对岸，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儿童
　　我总是在梦中大喊
　　子弹快跑。仿佛我是这颗子弹唯一的亲人
　　子弹最后跑到了我的胸口里，只是为了逃避枪声
　　逃避你的话语，逃避你的正确

　　我只能把内在的隐痛
　　献给漫长的岁月



　　《自由的手指》


　　他的手指在乡下
　　自由的手指，晒太阳的手指
　　和泥土
　　打交道的手指。不同的时间

　　发出相同的指令：他想和永恒挂钩
　　想用手指抵达
　　身体之外的重物。没有多余的指纹
　　每一根手指都有使命

　　指向一个新的空间
　　时间挂在树叶上，风一吹
　　一片就是两片
　　天上有飞翔的手指，还有

　　黄金的手指，在乌云里
　　模仿他的动作。许多年后
　　他把手指埋进泥土里
　　手指发出的新芽像刀一样锋利



　　《电影》


　　斯人，四肢发达
　　现实已死，只有梦在苟延残喘

　　它有充足的理由长睡不醒
　　把广场睡大，把大海睡小

　　有肉，不多。可以是一个小国家
　　武器精良，野心勃勃

　　一些熟透了的炮弹，整日嗡嗡乱响
　　斯人，躺着，站着，睡着，跪着，颜色鲜艳

　　这个艺术的杰作，倾心于汉语的台词
　　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生生死死的主角

　　骑着坦克上街，侮辱银行里的青草
　　它的政治，它的哲学，有着天然的色情味道

　　它的抽象的生殖器
　　可以抵达世界的另一端

　　有一天，斯人，惊喜地看到
　　从没有尽头的梯子上

　　下来一个雌性的外星人
　　在荒凉的广场中央，撒尿


　　李龙炳：
　　男，生于1969年，诗人，客家人。现居四川省成都市青白江区龙王乡红树村。
　　著有诗集《奇迹》（2005，贵州人民出版社），《李龙炳的诗》（2011，四川文艺出版社）《乌云的乌托邦》（《锋刃》20周年纪念文集之一）。获成都市政府第五届金芙文学奖，第七届四川文学奖，首届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奖。




　　施世游：

　　读到这些诗，虽然只有三首，但读了很多遍。写得漂亮，但解读恐怕并不轻松，而且误读的成分更大。

　　当我面对这些诗的时候，第一个印象是，彷佛面前布满了机关，我需要考虑清楚，如何穿越过去。这些诗歌，富有智性，同时又富有弹性。如何能揭开词语布下的陷阱，进入到词语打开的空间的内部，也就是说，把一个毛线球拆了，看看最里面的那个芯到底是花招，还是有自己的精神内核。如果有精神内核，我们让它像一个钻石，把多个剖面呈现出来。如果是花招，那么也可品尝一下刀法。

　　多花点心思，我们一首首来，幸好不多。

　　先看《子弹快跑》

　　你的话全部正确
　　是我的耳朵有一些聋。上了一定年龄，需要平静
　　你的话语里却带着枪声
　　挟持着一条越来越宽的河
　　来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你，指向了谁？这个第二人称，话语正确又带有枪声，这是一个尚黑，也可以是读者个人。不一定正确，但姑且认为是正确的，因为枪杆子出政权。姑且自我阿Q让耳朵迟钝一些，自我安慰到了一点年龄，可以平和一些。当一个人假装听的时候，耳边絮絮叨叨，就容易走神，彷佛前面有条雾气弥漫的河流。

　　我已经到了可以在水中呼吸的年龄
　　在水中，咬住世界的耳朵
　　一只被误会的耳朵，听见了枪声
　　源自你的口中。一条河其实就是在耳朵与嘴巴之间
　　在枪声和子弹之间

　　可以在水中呼吸，说的是能自如应对，咬住是有所坚持，误会不如说是被教训。教训无异于枪声。

　　是枪声，追赶过来
　　追一颗无辜的子弹
　　子弹总是在河的对岸。我在梦中大喊
　　子弹快跑
　　枪声讨厌我的梦，枪声无法主宰我的梦

　　枪声响起，子弹已经出去，这是音速和光速的问题，也是形式和实质的问题。无辜，来自于误伤，或者被击中者的身份不确定。这荒诞的，就像一个梦。子弹成为了无辜者，枪声是那个控制者。

　　枪声想要统治的
　　是一颗子弹
　　子弹，在河的对岸
　　子弹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到处都是敌人
　　到处都是枪声

　　直到无辜者被统治，子弹和枪声，竟然成了敌对。枪声包围子弹。

　　子弹在河的对岸，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儿童
　　我总是在梦中大喊
　　子弹快跑。仿佛我是这颗子弹唯一的亲人
　　子弹最后跑到了我的胸口里，只是为了逃避枪声
　　逃避你的话语，逃避你的正确

　　子弹是无辜者，我是谁？我是受害者。受害者和无辜者，像是一对亲人。受害者，可以坦然主动接受被害，但无辜者只能被动接受压迫像一个儿童。所以，受害者对着无辜者喊，子弹快跑，哪怕是跑进受害者体内，给予受害者致命一击。那样，受害者也就逃避了正确。而逃避正确，是对正确的质疑。

　　我只能把内在的隐痛
　　献给漫长的岁月

　　受害者，是一个清醒者。一个观察者，思考者，一个被教训者，一个把冲击的话语依靠内心逐渐强大起来以假装听然而实际不听的抵抗者，对秩序正确性的质疑者。


　　继续看《自由的手指》

　　他的手指在乡下
　　自由的手指，晒太阳的手指
　　和泥土
　　打交道的手指。不同的时间

　　比较好理解，一个住在乡下的人。

　　发出相同的指令：他想和永恒挂钩
　　想用手指抵达
　　身体之外的重物。没有多余的指纹
　　每一根手指都有使命

　　比较好理解，手指想要触摸更多延伸出去的东西。

　　指向一个新的空间
　　时间挂在树叶上，风一吹
　　一片就是两片
　　天上有飞翔的手指，还有

　　比较好理解，手指希望指向更远。

　　黄金的手指，在乌云里
　　模仿他的动作。许多年后
　　他把手指埋进泥土里
　　手指发出的新芽像刀一样锋利

　　比较好理解，手指希望延续、传承使命而拥有力量

　　不好理解的是，这样的手指，从自由开始，最后却走向了集权。希望拥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统摄性的指令内涵。它还是自由的手指吗？

　　我们把关键词抽离出来：时间、指令、永恒、使命、空间、刀。


　　最后看《电影》

　　斯人，四肢发达
　　现实已死，只有梦在苟延残喘

　　它有充足的理由长睡不醒
　　把广场睡大，把大海睡小

　　有肉，不多。可以是一个小国家
　　武器精良，野心勃勃

　　一些熟透了的炮弹，整日嗡嗡乱响
　　斯人，躺着，站着，睡着，跪着，颜色鲜艳

　　坦白说，看到这首，感觉被折磨了一把。我首先停留在标题《电影》，在想到底是看电影，所见引发的思考。还是作者把自己比为导演。
　　四肢发达，现实已死。我在这里停留了很久，发现如果没有把这句读明白，下面就读不进去了。最后这样理解（可能误读）：斯人，本义是此人，这个人（人民或者百姓），可以是被提炼成为了雕塑形状的人，可能雕像还在，人的个体（现实已死）已经不在或者不再重要。
　　那么这个人，做沉思状的话，可以类似长睡不醒。
　　第二个点是，为什么说，有肉，不多，可以是一个小国家。这句不理解，就容易发生断片。一个人，就是一个内心自主的小国家？如果是这样，就好理解了。嗡嗡乱响的炮弹就是话语，可以回到《子弹快跑》形成复读。那么看起来就好像自然而然了。
　　至于技巧性的东西，比如把广场睡大，把大海睡小。广场和大海，都具有广阔的特性，广场上人山人海，这个海就会到实际大海的联想，大则对应于小。所以把广场睡大，把大海睡小，后句不过是前句的技术性跟进。
　　有肉，不多。是回到四肢发达。国家，到武器，武器，到炮弹，这是内在的逻辑。

　　这个艺术的杰作，倾心于汉语的台词
　　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生生死死的主角

　　骑着坦克上街，侮辱银行里的青草
　　它的政治，它的哲学，有着天然的色情味道

　　它的抽象的生殖器
　　可以抵达世界的另一端

　　这个艺术的杰作，也许证明我对雕塑的解读，并没有太远。但它是活动的，躺着，站着，睡着，跪着，颜色鲜艳，甚至有些还有点内心赤裸（线条裸露，甚至个别赤裸，表现自己的古希腊式哲学），虚拟的人所以有着抽象的生殖器，炮弹+色情味道=生殖器，虚拟的所以没有边界，或许可以抵达世界的另一端。这是对前面的词语的技术性归拢和延展。

　　有一天，斯人，惊喜地看到
　　从没有尽头的梯子上

　　下来一个雌性的外星人
　　在荒凉的广场中央，撒尿

　　这个梯子，很像那个巴别通天塔。《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宣称，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现在，有人从天上来，来了先撒尿，很有点电影为下一部的续集埋下的伏笔。

　　龙炳兄写诗，思维深刻，词语的统摄力非常强，布局精心，很见功力。但是，真心读得是既欢喜，又不轻松。另个，个见，《子弹快跑》，梦字可以减少，有些意思相近句还可以精简，段与段内部个别句子顺序还可以重构。《自由的手指》，乡下二字，有些局限，要不会显得更阔大一些，置于乡下，反而显得后面有些“农村包围城市”了。《斯人》再次写到了梦，再次撬动了自己的词汇库，生死主角有点过透，侮辱青草，有些刻意。要是，再松弛一些也许更好，目前读着我有些紧张，至少对于读者来说，我是读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误读，当然也很可能已经误读了。

诗坛一怪姚大鹏

欣赏佳作！问好老师！祝诗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