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是一个独特的现象。解读他的独特性,不仅仅因为他的诗歌具有开拓性因而备受崇尚,也不仅仅在于新旧批评家对他诗歌的认识程度,而且还在于挖掘穆旦“现象”的形成以及隐藏在其创作中的中西文化背景对于文学史研究的意义。在文学进入更加多元化、批判法则更加尖锐和人事因缘日趋复杂的今天,穆旦及其诗歌仍然能够经受住时间的淘洗和不同审美视角的透析。
本文从穆旦诗歌的心灵力量和东西方文化背景两大方面对穆旦的诗歌创作进行探讨。
一 穆旦诗歌的心灵力量
穆旦的作品里有着丰富的意象群和强烈的官能感受,既有冷峻幽深的哲理折射和思想知觉化,也有声色光影、灵肉情欲的强烈撞击,呈现出生命的锐利之美和磅礴的心灵力量。
(一)原生态生命形象
原生态生命形象是穆旦诗歌群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通过对原初生命形态的描写和感悟,显示出“自我”的内在神韵和受难者高贵的精神特质,喷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心灵活力!这种原生态生命形象在《野兽》《诗八首》《我歌颂肉体》等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在暗黑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野兽》)这只“野兽”,受伤犹斗的困兽,是诗人自身形象和心灵苦难的写真,有一股大气的美、刚猛的“力”和“复仇的光芒”。你看:这只受伤的猛兽,像一阵狂暴的风、汹涌的浪涛,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个磅礴凛然的斗士。它从汪汪血泊中挺身而起,两眼喷出令对手胆寒的复仇之光。诗人着力打造这种具有原初态的生命形象,在于他总是在寻找外在世界与内在“自我”的平衡点,从而锻造出“穆旦精神”。他就像那只受伤的野兽,在失败和创伤中咆哮、奋争,因此,备受煎熬的诗人总处于寻觅和失败、创造和毁灭、探索和迷惑之中。因而他呼唤野性,渴求精神的强健。面对那个年代的内忧外患,他的这种精神锻造,直面现实的“困兽”气质,也就显得弥足珍贵。《诗八首》第三章:“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呼吸。/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本章诗人主要是从自然原生态的生理本能探询爱情的起因。这种生理本能,就是性本能。像“野兽、颜色、芳香、丰满、春草、草场”这样的词语本身就与自然界以及人性密切相关,诗人的可贵之处就是毫不避讳性对于爱情的意义。人由动物演变而来,并与动物共存于大自然,人与兽、人与大自然、兽与大自然构成了复杂的“三维”现象,这就形成了原生态的基本形式:草场供人与兽生息繁衍,而春草的芳香与人与兽的体香杂糅,人与兽生理成熟的标志——丰满,恰如其分地传达出对爱的企盼与性饥渴的信息。虽然穆旦有所节制地描绘了这些自然原生态,并在本章的第二节适时地进行了形而上的思索,但他仍然陶醉于生理本能,和他的“小小的野兽”纵情欢娱。草的颜色和香味不能代替肉体,野兽纵有健壮的身体,却无法拥有思想,只有人类可以尽享性与爱的双重快乐,既可以在理性的、高贵的、唯美的层面上活着,也无一例外地在最原始的冲动、最基础的快活,甚至是最本能的层次上存活、延留。诗人技巧的高妙就在于,他将植物、动物和人“三位一体”化:一切具有生命力量和生存本能的实体在自然法则引导下的演变中必然一统,为诗人原生态形象的生理本能找到了最佳的诠释。
(二)立体化的形象组构
穆旦也精于将一些抽象的、概念化的、平面化的东西转化为立体化的雕塑形象,在抽象中抒情,在理性烛照中呈现肉感的热烈,从而使其作品有了很强的质感。
在《诗八首》中,这种立体化的形象很多,前面谈到的“丰满”和“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一句中“屹立的岩石”就是很好的立体化形象刻画。青春在流失,但爱情和渴望将屹立着,被时间传承,在成为历史之后被历史所记忆录制,成为永恒,表达了诗人苦苦寻觅爱情的决心。“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这使我想起了舒婷的《致橡树》。“笔立”着生长的是什么?是旷野独石、森林古木,还是被诗人拟为象征的生命与爱情之树?答案应该是后者。“笔立”的形态是立体的,“生长”是立体化的延伸,从而使我们获得了更高的启示:爱情,基于生命,却优化了生命,最终高于生命。而“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无疑为这“笔立着”生长的生命和爱情之树进行了更形象直观的补充,进而使爱情的形象不仅拥有了立体感,而且还有动感——生命给予爱情的充分而浪漫的动感。
这种在立体化组构中呈现动态的形象,在《野兽》中也可以找到,“从紫色的血泊中/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一头受伤野兽的形象“立”起来了,并上升为诗人心灵力量和精神形象的标本。在《奉献》中:“他的身子倒在绿色的草原上,/一切的烦忧都同时放低”。一个战士中弹倒下,可写的角度和手法很多。“战士”一词本身就蕴涵了自我献身的高尚行为,但诗人强调的是“烦忧”,而“烦忧”指的是什么?读者可以仁智各见。关键在于诗人使用了“放低”一词来写“烦忧”,让人联想到生的多舛,“生”与“死”对立时人的种种思想、情感和行为,而“放低”就使我们有了“高低”“错落”的立体感觉。显然,诗人并不是简单地抒写中弹后人的倒下,他需要的还是一种感受,一种奉献者真实而生动的形象再现和精神雕塑。而一些动态化的艺术形象,如《春天与蜜蜂》和《诗八首》,使诗人感到了爱情和生命在无可遏制地飘落、消亡。《奉献》中,战士牺牲了,太阳“如今却心贴心的把他拥抱:/问题留下来,他肯定的回答升起。”太阳和倒地而死的人,“心贴心”地“拥抱”,庄严、崇高和温暖。“问题留下来,他肯定的回答升起”,“问题”和“回答”接近抽象,是概念化的,平面化的,但诗人运用“留下来”和“升起”使我们获得了解读信息,从而肯定了牺牲者的价值和奉献的可贵品格。
(三)青春的诱惑和被诱惑的青春
青春是人一生中最得意的经历,是生理机能最旺盛的时期。它是美,也是一种必然的诱惑。
穆旦是一个情绪波澜壮阔,性灵奔放的诗人,他用清新锋利的语言,奇异多层次的意象和官能感受、冷峻的思索与自嘲等方式来描写被青春诱惑与感动的宿命。我们先看看《春》: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拥抱你,花朵。/反抗着大地,花朵伸出来,/当晚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诗人一开头就写到了爱情的拥抱,而拥抱并非就是拥有或获得,而只是青春的渴望,这渴望来自于爱情的引诱。“绿色的火焰”指的是春天的蓬勃盎然,道出了春天的基本情态。而“反抗着大地,花朵伸出来”却在暗示青春与世俗的对峙态势。青春要砸毁桎梏,青春的对抗情绪是与生俱来的,是“反”世俗的,但爱情如此美妙,它深深地吸引着青春,它会使青春滋生无穷的遐想和疯狂的欲念。“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也正是青春期对爱情的渴望,它们如满园的花朵,盛开在多情者的心上,“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肉体既具体,又抽象,它被美拯救,又是一个被蛊惑被蒙蔽的谜。肉体是光洁的,却也神秘隐晦而黑暗。肉体使青春感到了爱的甜蜜和痛苦,性欲也正是由此获得了依据。青春如火,点燃了“你们”,却“无处归依”;光影声色的交错融会,组成了生命繁复的景象,青春在其间出没,忧郁,求索,“等待伸入新的组合”。可以说,此诗的艺术水准不在《诗八首》之下,创作年月也大致相同。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然后踏上熙攘的路程,/朦胧的是你的倦怠,云光,和水,”(《赠别》)青春迷醉了,它在路上,令人疲惫和慵倦,如不再舒卷的云、迷离的光。在自由的心上,青春是美妙的,而求索者“他们的自己丢失了就遗忘。”这是心灵焦虑、情感抑郁的根本原因。可更让诗人万般感伤的是“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你的心不再滚烫,“我”该如何面对这无奈却不甘心的局面?美,繁复和无序,就像语言乐音于生死爱恨,怎可说完?“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这使我想起了叶芝,一个朝圣者的灵魂和她“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也被穆旦深爱?而青春,也必须面对和遵循自然法则,正视生命程序的变更和有常与无常的代谢。穆旦正是通过“赠别”透视和体察变化了的生命意义。无疑,生命的变更殃及青春,使灵魂对灵魂的对话充满了悲剧性的色彩。但诗人仍在求索,“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即使“旅梦碎了”,依旧“爱你的愁绪纷纷”。因此,这绝不是一首单纯的送别诗,它是穆旦贯有的青春诱惑和青春已逝之际对生命深层次的思考和坚忍的态度。
《诗八首》是穆旦关于青春梦幻破碎的深切咏叹的情诗,深刻的理性思辨、迷乱动人的情欲抒发是其特点。这是一个智者丰富的内心和恣肆燃烧着的青春期无可抑制的欲火。他描写了生存的状态和爱情的基本景况,并将它们引到生命题旨上去。生命是诗人感知的基础,这和沈从文以生命为信仰相似。诗人以生命引导出爱情这一在生命存在形态中最恒久的主题,强调了生理本能是爱情的原始冲动来源,对肉体欲望进行大胆的描写,然后从形而上玄思的高度探索生命蕴涵,即生命必须通过爱情才能获得更高级更大气的呈现。青春短暂,而诱惑却无时无处不在;爱情也短暂,可对爱的寻觅却永无止境;生命及其个体也短暂,可精神和灵魂在抽象中对人自身的诱惑却是永久的。这让诗人矛盾而烦恼。青春是生命进程中一个相当短促的阶段,爱情用其热烈承载了短暂的欢乐,它们丰富但危险;它们曾经在分享中演绎了最亮丽的年轻时光,但在沧海桑田的变换之中,人终将如秋日的枯叶一样飘零,最终化为平静;诱惑也没有消亡,诗人感叹爱情短暂生命易逝,正是诱惑的体现,诗人也被欲望照亮:“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着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无论生命、青春多么不久长,“我们”到底还是曾经拥有过生命中甜美的爱情,爱情中亮灿的青春。呵,是诱惑造就了诗人,还是诗人摆脱不了诱惑?
(四)灵与肉——爱情的两条绳索
穆旦描写肉体,但他不是一个低俗的肉欲享乐主义者。他探询爱情的本源,还是以肉体和灵魂作为支点,来确立他的生命与爱的主题。从上帝用尘土造人,到男女结合形成婚姻,穆旦都在“制作”一个完整的爱情模式,因为“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无法完成他自己”(《诗八首》)。
肉体引诱着饮食男女,由肉体衍生的性崇拜是与生俱来的。诗人由此找到了迷恋肉体的缘由和突破口。他曾通过神学探询爱情的起因和答案,但在言语照耀的世界,他依然听不到爱情的回音,“因为它的秘密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我歌颂肉体》),单靠交谈,无法解开爱之谜,连肉体也无法打开,“为永远的谜蛊惑着/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春》),他想到了曾经被上帝打开过的亚当的身体和被取出的那根肋骨,可在离开父母,结婚之后,肉体的意义不还是关闭着的吗?肉体究竟是什么?为何它成了一个无法破译的谜?那,“你只有高兴,你只有等”(《春天和蜜蜂》)。虽然生命、爱情和肉体之惑难以说破,但生命和爱情在灵魂的呼唤中成为虔诚的信仰和生存的力量,它们连智慧、科学,乃至宗教都可以战胜。诗人歌颂肉体,实则是在进行庄严的信仰式的祈祷:生之永远,爱之永恒!“自由而活泼的,是那肉体。/……这里是黑暗的憩息”(《我歌颂肉体》)。而肉体作为爱情的载体,它究竟是主动的呢,还是被动的?是它束缚了爱情,还是被爱情约束?在道德家眼里,肉体和纵欲都卑污龌龊,其主动和被动都难以达到美的境界。但在诗人那里,他内心涌动的爱情是自由的、主动的,否则,爱情就是僵尸一具。“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这“不能自主”是“自主”的反语,人们经常使用这样那样的反语来表达自己的爱意。但从宗教、伦理道德和男女彼此对峙的肉体机能来看,爱情又是被动的。这个被动首先在肉体的占有和享乐中体现出来,这就使性情中的诗人伤怀。肉体与肉体,没有相同;灵魂与灵魂之间,更是千差万别。这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狭窄之路:向往灵魂之纯洁,却又被肉体之欲所羁累。他说:“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笛卡儿说:我想,所以我存在。)/但什么是思想/它不过是穿破的衣服越穿越薄弱越褪色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自由而活泼的,是那肉体。”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肉体是一根钉子,用来挂思想和精神两件衣服;或者,灵魂是一口锅,煮着肉体这锅香喷喷的大米饭。在穆旦看来,思想是肉体的敌人,它们不过是衣服,在时光流徙中“褪色”,真正有力的是活泼的肉体。这是一种强行超越道德、神学(宗教)和思想的行为,直接赋予肉体以自由的强大力量:“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树的根。/摇吧,缤纷的树叶,这里是你稳固的根基。”这与前面所说的性本能是一致的。显然,肉体之诱惑无法抗拒,它养育了爱情。但诗人仍不希望生命和爱情是变态的,在享受肉体的过程中,诗人是要获得对爱情至高无上的审美情趣和愉悦的。只是诗人也食人间烟火,而他偏偏又想超凡脱俗,肉体和灵魂,就像两根绳子,将诗人及其爱情捆缚,他在挣扎抗争,在抒情中思索、沉寂。
二 穆旦诗歌的中西方文化背景
穆旦精于使用丰富而隐秘的意象群和跨度极大的暗喻,因而,穆旦的诗歌经常被说成“难解”、“不易懂”。穆旦在创作中原本就主张情绪思想不宜太露,应该适度隐匿。这和“九叶派”的主张无多大出入。但讲求含蓄隐秘,也并不是一味地“戏耍”读者和评论者。穆旦曾说,暗喻不要过于随便,应该在诗内安排一些线索,读者自然会在阅读中发现这些线索。于是,在解读穆旦诗歌的时候,我们便获得了这个线索:东方文化。先秦诸子中,孔孟力主“仁义”,而孟子还将孔子的学说和思想发扬光大。我们抛开“仁政”之说,单从仁义同爱情和生命两方面去做联系思考,便发现穆旦的诗歌里隐伏着这样深厚的背景。“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一句,在相当含混中显露出爱与仁义之间的内在关联。爱情是大善大仁大美的产物,让世人生死相许,不过,当爱人之间反目成仇时,它是不是就“不仁”了呢?当代诗人中,对自己遭受到的爱情的伤害,不都那么直截了当地归为“不仁不义”了吗?这种将爱情背叛视做不仁,也无可厚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这儿的不仁指向是天地,而人乃天地之造物,天地之不仁,是人之不仁所致。不仁可以解释为:麻木、残忍、顽劣和不义。不义不仁是相辅相成的,不管是仁为义之先,还是义为仁之先,两者都不可分割。在“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中“不仁”应该解释为“顽劣或不义”,凶残则很难说得过去,“嘲弄”大抵是顽劣者的伎俩,不义者的嗜好,而麻木则显得牵强。这无疑是诗人对传统文化的巧妙借用。“(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一句吻合了中国文化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命题:叶落归根!“老根”“平静”和前面的“枯叶”使我们很快找到穆旦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渊源关系,他的诗歌里“埋”着东方文化的背景。“仁”与“义”来自孔孟和老子,而“老根”“平静”则完全来自于老子。根,最后的归宿!穆旦把肉体当做生命的根基,他在热烈地歌颂肉体。而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老子》第十六章)也就是说,世间万物,芸芸众生,最终都将各自走向其根本的、原本的地方——“道”!从而皈依永恒的宁静。《诗八首》结束句的意旨便可解释为:心灵与肉体,生命与爱情,忠贞与背叛,亲密与陌生,矛盾与痛苦,人与万物等等,在热闹凄凉之后,一同皈依宁静。而在穆旦诗歌里普遍存在的肉体爱情思想之间的矛盾,以及他在各种情形中的矛盾转换,也正是庄子所说:“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此消彼长而已。诗人也是凡人,作诗是一回事,生存又是一回事。在归根为平静之时,再回首过来之途,便悟得“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不可能不影响穆旦。
穆旦又是一个深受西方文化,特别是欧美文学影响的人,在语言表现方式上尤其明显。
《诗八首》第一章,诗人写到了“上帝”和“上帝的玩弄”。我们不必牵强地分出“上帝”是指上帝本人,还是指“爱情的主角”。但有一点是必须明确的,上帝是永恒的,你我只是暂时。“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行的一切昆虫。”(《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你我”只是上帝意志的造物,他掌控我们,他是造物主,有权利这么做。那上帝是怎样造人的呢?在第二章:“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的子宫里。/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第一句便暗指上帝用尘土造人。他造出的第一个人是亚当,但看他独处而寂寞,寂寞独处是有害的,便寻思着为他造一个配偶,一个和他性别迥异的人,便在他睡着时从他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再把皮肉合好。上帝便用这根肋骨造出了一个女人,即夏娃。上帝指着夏娃对亚当说,你是男人,她是从你身上取出来的骨头做成的,你可以称她为“女人”;你们都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这样,尘世间就有了阴阳互补的男人和女人,并繁衍生息,形成了人类群体。诗中“变形的生命”指的就是被抽去了一根肋骨的男人。爱情要做到不变形,就得去把那根肋骨找回来,合二为一,这样才是完整的生命。但爱情是危险的,因为上帝一直在控制我们,并在一旁窃笑:瞧这些痴男怨女!而他又不断地制作着人,制作了更多的危险和悲剧。穆旦正是借助了“上帝”“主”制造人类来表现他对基督教文化的理解,使他的创作与众不同。
其次,穆旦在探索爱情起源时着重写到了人的自然本能,它们支配着爱情。在基督教信仰中,上帝是万物之主,有了上帝才有人,那上帝既然按照自己的本能造人,使之繁衍,那人类爱情的根本起因就在于爱情的自然本性,即性的本能。诗人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基督教教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正努力地靠近上帝,以爱情作为生命真正的信仰。可是,这一切又显得多么的不可能,他生活在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在强迫自己登上灵魂的最高处观照人生,观照爱情,但他又那么“卑微”地迷恋着肉体。一切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都使他处于极度的疑惑中,换句话说,他感到内心精神世界与传统意义上的信仰和价值观审美观都异常的苍白。这正是他的诗歌之所以深刻和高明的根本原因。他从基督教中吸取文学营养,探讨人生存在与演绎的意义:人从何而来?要往何方?而我又是谁?等等。这是现实世界里人类在信仰和价值观出现严重危机的情形下,诗人对生命和爱情的一次次“拷问”和重构。
《诗八首》里,诗人写道:“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永青的巨树指的是生命之树。《创世纪》里有句话:“河两岸是生命之树……树叶可治万邦之疾。”诗人在此提及生命之树,无疑还是在于他受西方文化的深远影响和对西方文化的巧妙运用。如此一来,诗人便不露声色地将老庄文化和西方文化融合在一起:巨树永青,不仁的嘲弄,在合一的老根里和缤纷的枝叶,一同化为平静。这和《创世纪》里“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多么一致。这显示了穆旦高超的构思技巧,孜孜不倦的追求和精神的升华,而在导入东方文化之后,整个诗作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境界,主题也更加深刻。这种天衣无缝的借用、吸收和重构,是穆旦诗歌创作的特色和优势。
解读诗歌是危险和艰辛的,尤其解读像穆旦这样的诗人及其作品。法朗士说,文艺批评是在杰作中的冒险,那我也在这儿做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冒险,这冒险本身实际上也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和体验。穆旦算不上一个奇迹,却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在这个现象形成以后,我们要做的,就是向他走近,就像在生命和爱情的悲乐中极力向上帝靠近一样。
(原载《当代论坛》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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