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本质上是不可被量化、不能够用语言说出和道断的一线光或一片云彩。诗本身本来就是模糊的、波动的、缠绵的、藕断丝连的,它藏在语言的背面、语言和语言的交接点和交汇之处,是流淌在文本的字里行间和深藏在字里行间之外的——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那种情感、情绪、情意、意绪、意味、意趣、意境和心境等等。这是诗无法被定义的一个重要原因。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作为文学表现形式的诗,往往要具备渗透想象力的语言、发散性、画面感、音乐性(节奏、韵律)等等这些特点,这些都是构成诗的重要元素。但往往在一首诗中,这些元素并不是齐全的。
诗不可被定义,不等于它没有形式要求——更具体一点说,是体式要求。古诗有古诗的体式,新诗理应也有新诗的体式。不具备一定的体式,很难说是作为文学形式的诗。虽然新诗发展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统一的体式,但这不等于说——新诗不需要具备某种体式。可惜的是,在时下中国的新诗创作现场,恰恰表现出这种不好的趋势和现象,也就是太不讲究诗的体式了,以至于分行的散文比比皆是,触目可见。
惟其如此,我们才要明确新诗的体式。新诗的体式,我认为至少要具备以下四个方面的要素:一是思维和意象富有跳跃性,句与句之间内在关联紧密,忌讳使用不能引起联想的实在的叙述和出现上下句意义断裂的情况;二是语言凝练简洁,用词准确到位,无一句拖沓,无一字冗赘;三是句子富有弹性和张力,内涵丰富,或引而不发,或欲说还休,或言近旨远(含蓄),不索然无味;四是整体读起来富有节奏和韵律,不磕绊。如果违背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不能叫新诗,或至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诗。
以上四条,还只是从诗的艺术技巧方面去归纳得出的结论。这些要求,是确保一首诗之所以成为诗和具备诗性的必要前提。其中的第一条,思维的跳跃性和意象的跳跃性是一体之两面。如果没有内在的思维跳跃,就不会有外在的意象跳跃(意象包括具象、显象和抽象、隐象,在诗中通常以名词的形式出现)。而决定这一点的在于:诗创作者要有充分的灵气和灵性,通常也称之为悟性和诗感觉。这是确保诗创作者思维跳跃不至于发生偏差的关键,否则会造成思维的错乱、混乱,使诗背弃诗人内在的情感逻辑和理性脉络。
至于其中的第二条和第三条,考察的都是诗创作者的语言功力。诗创作者要力求用最少的句子、最少的词、最少的字,来表达更多的寓意;要有效捕捉内在的独特的感受、感觉,并用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形成内在含蓄而又弥漫的诗意。诗创作者独特的感受、感觉及其所含蓄表达的外在呈现,即是当下很多诗人所热衷提及的语言的陌生化和异质性,以及所谓的“延长诗的审美时间长度”——究其实,这种种说法都是从西方拿来的,带有卖弄小聪明、显摆和舍本逐末之嫌;因为,如果没有诗创作者自身独特的感受、感觉,如何产生语言的陌生化和异质性?而如果表达不含蓄,又哪里谈得上什么“延长诗的审美时间长度”?
至于第四点,涉及到诗创作者内在的情绪起伏、思维变化、语言气息、语感等等线路轨迹,这些都要尽力做到自然而然、妥帖而不生硬,同时适当注重外在的押韵、分节、分行、断句等等。这些,虽未必能够照顾全面;但起码要有所顾及,有所体现,不可全盘舍弃。
在诗的体式要求方面,上述四条之中,第一条无疑是最重要的。无论是从诗创作者内在的思维的跳跃性和其创作时外在的意象的跳跃性来看,其实体现的都是三个字:想象力。相对于其他文学艺术体裁,诗是最注重想象力和思维跳跃的一种文体。没有想象力的注入,诗无法做到虚实结合,无法成为好诗,哪怕其他几条都做到最好,也不过是分行的散文、分行的美文、分行的杂文或分行的顺口溜而已。因为在其他诸如小说、散文甚或杂文、随笔等文学体裁中,除第一条之外的其余三条,也都是需要顾及的。由此可见,从艺术上去考察判别一首分行的文字到底是不是诗,最简单、最快捷、最有效的办法是:看它是否注入了想象力,具体而言就是:看它是否做到了虚实结合。如果没有想象力的注入、没有做到虚实结合;那肯定不是诗,而是分行的其他文体。
简要说完了诗的体式方面的要求,该说说思想情怀的要求了。笔者认为,一首新诗仅仅满足了以上四条,还不能确保它是完全意义上的好诗。思想情怀的真善美是基础,是首要的,退而言之,如果一首诗体现出的思想情怀不真、不善、不美,经不住理性和良知的拷问,甚或有做作、矫情和滥情等等毛病之一;那么,这样的诗,再怎么符合诗的体式要求,它也不可能是一首真正的好诗。
要创作出真正的好诗,除了要具备真善美的情怀和诗的体式要求之外,还必须符合这样一种要求,那就是思想情怀的博大、深远和深邃,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这样才能彰显一首诗的气象、胸怀和格局。具体而言,思想情怀的博大、深远和深邃,体现在诗歌创作中,是那种具有深厚的历史纵深感和空间开阔感、兼备深刻的人文关怀的诗歌。有道是家国天下,山高水阔。乾坤定格局,日月满襟怀。但放眼今日之天下,能有几人?
下面再简要总结强调一下:一首诗最重要的基础是真,情怀一旦失真,善与美也无从谈起;同时它必须具备诗性的艺术基础,要满足诗的体式要求。但做到这两点仍然不能保证它是好诗。好诗的唯一标准是:具有深厚的历史纵深感和空间开阔感、兼备深刻的人文关怀。
而以此反观今日之诗,繁荣只是表象,可能还得加上一个不太好听的后缀:娼盛!这就是我对当下中国新诗总体的、基本的评价。如果一个诗人,对时代的痛痒麻木不仁,对人类的前景漠不关心,对周遭的一切苦难熟视无睹,对生命和存在的本质缺乏深度的追问;我不认为这样的诗人,是真正富有人文情怀的大诗人。或许他们,不过是以诗的形式,去构建纯粹个人的、精致的、仅供消遣和打发无聊时光的安乐窝和小巢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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