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持认为:诗首先是一种境界,其次才是一种文学表现形式。也就是说,诗不一定非要借助文学表达不可。建筑可以是诗、音乐可以是诗、绘画可以是诗、大自然的天籁之音更是诗。而作为文学表现形式的诗,不仅仅局限于我们通常所说的诗歌这一体裁:小说可以是诗、散文可以是诗、一两句警语也可以是诗。
对于诗,重要的不是她是不是文学;即使她是文学,重要的也不在于她是否用分行的形式来表达。一切有张力、有弹性、形而上的语言都是诗。诗通过语言而被提示,诗永远是说不出来的那种意味,说出来的都不是诗。
诗藏在语言的背后、藏在语言的交接点、藏在语言与语言的连接或跳跃之间。诗是文本的隐匿部分、空白部分,是需要由文本的作者和读者一起参与感悟的神的语言、缪斯的语言。
神的语言、缪斯的语言,即是诗的语言。神或者缪斯,永远只说“诗歌”不说“散文”。我们无法定义神,但是我们的确可以感觉到神的存在。这个说法也适用于诗:我们无法定义诗,但是我们的确可以感觉到诗的美妙、诗的存在、诗对于我们精神或灵魂的安顿与喂养,引领与提升。 而且人世间,我觉得只有诗才和神一样不可定义。其余的一切几乎皆可用语言定义——包括神学和哲学——因为这二者都是有边界的。可是诗不一样,她像神一样超越一切人所能定义、所能理解的名相,她没有边界:她大而无外、小而无内,说来就来,要来就来,不可阻挡。你只能触摸她而不能拥抱她,因为她的美妙没有边界。
由此可见诗是高贵的,和神一样的高贵。可否这样说:人所能理解也应该理解的高贵,由“人”这一起点出发,依次是:神—诗—神学—哲学——所有在哲学涵盖下的名相。
这使我感到,作为万物之灵的高贵的人,其头顶最绚烂的光芒就是神,其次就是诗了。因此写诗(无论用文学或非文学的形式去“写”)是人最值得、最幸福的一件事。如果一个人缺乏诗意,那么可以断言:他绝不可能接触到、领会到真正的神学或哲学。
现在的人只重物质,不信有神(非人格意义的神),所以谈不上尊重神,以至随着拜物程度的加深而作践神。于是诗也消解了:极少有人真正静下心来,怀着虔诚的心态仰望天空以及俯瞰大地——我们的古人尚且知道并且深谙“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因为那里才有真正的磅礴的诗意啊,才能通过诗意的触摸去垂听神、领悟神的话语啊。惟其如此,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没有一点诗意的——他们拒绝诗甚至嘲笑诗,写诗的诗人在他们眼里更是精神病人——殊不知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于是可想而知,我们也没有了神学和哲学的引导,纵然有,也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神学和哲学:要么藉由“神”的名义直接玷污神、要么把高扬世俗的物欲当做“神”间接的玷污神。
现在还有诗的语言吗?在当下浮华的尘世,我只看到飘飞的皆是散文的泡沫或者经幡,那或许是行将就木的泡沫和经幡。这也难怪,当诗意消解、当神学和哲学俱已委身形而下的丑陋的名相,我们怎么会用诗的语言来说话、来与神沟通呢?“你吃了吗?”、“你喝了吗?”、“我爱你”、“我现在就要爱你”“你给我滚一边去!”……啊啊,我们只能用散文说话,而且是用类似的机器一样运作的肤浅乃至粗俗的散文说话。诗,诗神缪斯,你死了吗?!
但是我坚信,无论世界多么喧嚣、无论人的精神如何因物质的引诱而下坠而沉沦,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神州故国,在这方曾经在物质极度贫乏的情况下却诞生了无比伟大的《诗经》的热土、在这一群有着7000年诗意喂养、文明喂养的伏羲氏和炎黄氏的子孙中间——总有一些稀有的高贵的头颅,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诗意的吟哦、继续藉由诗的语言与我们头顶的神灵沟通。现在我就要向他们顶礼膜拜,并藉由他们暗中的坚持而鼓励自己、告诫自己:可以不写诗,但千万别没有一点诗意!(此文为本人旧作,原载2015年第10期《长江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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