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天涯诗会 受访:庄晓明
问:庄先生您好,2018年诗会创版十四周年时,您曾作为特邀嘉宾接受了斑竹的访谈,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又两年过去了。这次非常有幸就现代诗歌创作中的一些问题继续与您对话。 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在诗歌交流中经常提到“意象”,它如何在现代诗歌的创作中存在?如何创建意象,如何辨别意象? 答:意象是一首诗的亮点,甚至在很多时候决定一首诗的成败。 庞德声称,意象即一种在一刹那间表现出来的理性和感性的集合体。这主要是就他鼓吹的意象诗而言,影响很大。 按照我们的一般理解,意象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和智力活动而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 意象可分直接的和间接的。 直接意象的如王维的《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呈现了僻远的山涧,一株自开自落的寂寞的芙蓉花的轮回,表现了作者的隐世情怀。 间接的意象如我的一首短诗《风》:
一位长须老者 树下翻阅着 一本只有四页的书
间接的意象,一般运用联想、暗示、通感等诗艺,与客观物象联系起来。短诗《风》中,风的古老存在,它的绵长吹拂,我将之联想为一长须老者;在风的吹拂中,自然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树的摇曳,因之,我把老者的位置移到树下,翻阅“一本只有四页的书”——这“四页”的书似乎简单,然而又异常复杂,它象征着一年的四季,生命就是这样被风吹拂着流逝的。 一个意象可以构成一首意象诗,如上面所举的两首短诗的例子,但这是有条件的,就是这意象的呈现中,须具有某种戏剧性情景的展开。有些诗,是由多个意象构成的,如马致远的《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等等,是非常出色的意象,但只是构成一首诗的部分,不能单独成诗,因为这些意象缺少一种展开的戏剧性情景。
问:现代诗歌的外在形式是分行的,也就是只要分行的句子看上去都像诗歌,但事实上分行的不一定是诗歌,不分行的不一定不是诗。现代诗的创作中,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散文一样的分行,还有散文诗的存在。能否请您展开谈一下,并举些例子。 答:分行是现代诗的习惯,但并非决定性的。 自纪弦先生历史性地提出,诗与歌应分家,发展各自的天地之后,诗虽因与歌的疏离,失却了一定数量的接受者,但由此获得的补偿,亦是难以估量的。诗不仅由此得到了新的发展空间,我们正不断地刷新着对诗的认识,而且,我们对自己过去漫长的文学史,亦获得了新的观照,似乎僵化的板块活动起来,诗的家族得到新的扩容。比如,我们发现,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也是新诗的奠基之作,重要性不在《女神》之下,而深邃的诗意更是过之,至今难以超越。准确地说,好的散文诗就是诗,而不是介于现代诗歌与散文之间的某个东西。 在我的部分作品的创作中,曾经在分行与不分行之间徘徊了很长时间,当然主要是那类偏重于沉思、叙述类的作品。结果发现,不同的排列方式,阅读效果虽有所差异,但本质的诗意是一样的,如《伏羲》诗,因全诗长,只选结尾部分: 分行形式:
破败的茅屋前,我仍是 孤身一人。但大地已流布 我是一个登天的人 在那青色的云层,巨雷的轰鸣 时而滚过,闪电击落着 鹰隼的轨迹。现在 我甚至不可思议 当初的所为。我的躯体 不仅恢复了重量,而且 日渐沉重,衰颓下去 我仍摆弄八卦,聊以度日 但我无法为地面的爬行者 占卜意义。他们亦畏我 而远远绕行。我惟有 每日相望那棵巨树 它与云层的边缘,那儿 仿佛一种启示,不时 有火星飞溅……这并非 暮年的幻觉,直至 必然的一天,那片半空的青色 突然散尽——而昔日 攀援的轨迹,却随着枯枝的舒展 清晰呈现:或若长剑 固执地直指青冥;或划一个半弧 成拱门远方招引 或螺旋着上升,又某处空间 中断成悬崖的静默 或一枝在另一枝上嫁接,做出 超越的造型 我坐在我的孤独里,辨认着 这些昔日的诗句——或许 这就是永恒
散文排列形式:
我又坐在我的破败的茅屋前,但大地已流布我是一个登天的人,人们敬畏我,敬畏那棵他们认为通天的巨树,却无一人愿意或敢于攀登。在那青色的云层,巨雷的轰鸣不时滚过,闪电击落着鹰隼的轨迹。现在,我甚至不可思议自己当初的所为。我的躯体不仅完全恢复了重量,而且日趋沉重,衰颓下去。我仍每日摆弄八卦,聊以度日,但我所预测的命运,总是充满了悲观与沮丧,我无法为地面的爬行者占卜到意义。人们对待我的目光,也渐渐疏远起来。 我门庭冷落,寂寞日深,惟每天遥望那棵巨树,那儿,它与云层的边缘,不时地有火星飞溅……这并非暮年的幻觉。直至宿命的一天,一个深不见底的坠落,将我从沉酣中惊醒,发现那半空的青色已然散尽。然而,那些昔日攀援的轨迹,却由此而清晰地呈现:或若长剑,坚定地直指苍冥;或螺旋着上升,又某处空间中断成悬崖的静默;或一枝在另一枝上嫁接,作一种超越的造型……我坐在我的衰老里,辨析着这些半空枯枝,或许,它们就是那首终极之诗。
我还有一些作品,开始为了照顾分行的形式,采用了跨行的文字排列。但发现,这种来自西诗影响的跨行文字排列,对于中国读者,总觉生硬,没有了自由、自然之美——这于现代诗是更为重要的,于是又修改了跨行的形式,宁可一行诗句拖长,显出某种散文形式,也不去迁就更醒目的分行形式。如《形说》(二): 修改前:
形说(十三)
现在,终于是黑夜了。我暂停了 仓皇逃亡,似乎又与世界 浑溶一体。然而,当我沉沉欲睡 那可恶的影子,仍缠着衣襟,一如 无法荡涤的原罪,将我追逼
而且,借助于黑暗的广漠,它更加 彻底地,将我茧裹于监狱的窒息 但我又不能撕裂自己的胸,取出 肉质的心,血淋淋的红色,高高举起
如一束光线透入海水深层,世界现出 原初的明净。是的,我不能,我怕疼
我惟有继续逃亡,永无宁日
修改后:
形说(十三)
现在,终于是黑夜了 我暂停了逃亡,似乎与世界浑溶一体
然而,当我沉沉欲睡,寂静中 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纠缠枕边 ——那可恶的影子,无法摆脱的原罪,仍在追逼
而且,借助于黑暗的广漠,它更加绝望地 将我茧裹于监狱的窒息
但我又不能撕裂自己的胸,取出肉质的心
血淋淋的红色,高高举起
如一束光线透入海水深层,世界现出原初的明净
是的,我不能,我怕疼
我惟有继续逃亡,永无宁日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个见,可以争议。
问:感谢庄先生的细致剖析,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现代诗歌创作中常用的整句断行,或为了强调某个重点强行断行已经屡见不鲜,请庄先生举例谈谈如何恰好的断行,以加强诗句感染力或诗意的效果? 答:如何恰好地断行,关键在于每个诗人能否寻找到自己内在的呼吸节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呼吸节奏,是模仿不来的。 断行的典范,我愿意举出田间先生的诗《中国底春天在鼓舞着全人类》:
中国底春天 走过—— 无花的 山谷, 走过—— 无笑的 平原, 望着它底 曾经活过了五千年的人民, 人民底 肩膀, 在倚着 壕沟, 人民底 手, 在抚着 枪口, 向法西斯军阀 人民的公敌 坚决战斗。 ……
诗中的断句,造成了一种鼓点式的节奏与战斗效果,与诗人激愤的生命,与那个伟大的抗战时代刚好共振,成为不可重复的经典。如果把诗中的断句拉成长句,诗篇的感染力无疑会减半。美国当代诗人布考斯基的断句也很有意味,朋友们不妨去揣摩一番。当然,归根结底必须寻找到有自己生命气息的节奏。
问:在现代诗歌创作中,还比较常见在一行诗句中添加空格,代替标点符号。请庄先生谈谈它的使用效果,并举出例子明示。 答:现在,在诗句中使用空格的诗人似乎越来越多,这不仅是空格可与各种标点一样,起到控制诗篇的节奏与呼吸的作用,而且,这种诗句里的空格,有些类似水墨画中的留白,启发着读者阅读时的想象空间。中国文字本是象形文字,与诗句间的空格留白,及诗句外的一页纸的留白配合起来,有一种画面的视觉享受,从而增添了阅读诗歌的乐趣。 当代著名诗人于坚就非常喜爱在诗句中使用空格,形成鲜明的节奏感和呼吸感,而且非常成功。随意取一首于坚的《有一回 我漫步林中……》:
有一回 我漫步林中 阴暗的树林 空无一人 突然 从高处落下几束阳光 几片金黄的树叶 掉在林中空地 停住不动 我感觉有一头美丽的小鹿 马上就会跑来 舔这些叶子 没有鹿 只有几片阳光 掉在林中空地 我忽然明白 那正是我此刻的心境 仿佛只要我一伸手 就能永远将它捕获
于坚诗中的空格,不仅很好地控制了诗的节奏与呼吸,而且作为一种留白,与诗中的林中空地相呼应,使诗境更为空旷,悠远,神秘。
问:说到现代诗歌中的行拍和节奏,它是不是必不可少的?请庄先生谈谈。 答:或许可以这样说,现代诗无论分行或不分行,都需要一种鲜明的节奏或脉动,只是在不同的诗人,或不同的诗的形式中,这种节奏或脉动的跨度、幅度有所差异。 我们读鲁迅先生的散文诗《这样的战士》,其节奏、脉动甚至比一些分行诗还要鲜明。 现在,我更愿意以“脉动”来厘清一首诗的行拍、节奏。在《论纯诗》一文中,我曾这样分析,一般而言,诗的脉动,可以有以下的几种形成方式: - 1. 韵律、节奏形成的脉动。
- 2. 文字、语言形成的脉动。
- 3. 情感、情绪形成的脉动。
- 4. 诗思、思想形成的脉动。
问:在前面的问题里,庄先生对现代诗中的意象进行了解析。请问一首诗如何成就意象的准确、隐喻的精确呢?最好举例子说明。 答:如何成就意象的准确、隐喻的精确,这涉及到一个诗人的“通灵”能力,或者说天赋。说实话,相当部分的诗人的写作到这里就止步了,对此,我无法提出解决方法,好在意象、隐喻不是诗的全部,诗还有另外的空间可以做文章。 如何做到意象的精确,准确,我以为就是要在创作的意象与客观对应物之间,不能产生断裂,要让读者能找出或隐或显的联系。还是以我自己的一首意象短诗《冬日 凌晨》为例:
六点。冬日的凌晨 一位颧骨高耸、脸色铁青的巨人 屏息于坚硬的大地
他随时准备向东方的铁幕击打出重重的一拳
首句的“六点。冬日的凌晨”,可谓短诗的小引,先将诗境置于这样一个冬日凌晨的场景,好让读者进入随后以通感等手法描绘的意象时有所依凭。我们都知道,冬日的凌晨是一天中格外寒冷的时刻,绿色早已凋零了,万物凸显出来,可以令人联系到一种“颧骨”的耸出;这个时刻,东方刚露微亮,世界呈一种凝重的青色,而严寒又将一切冻得坚硬如铁,这就有了“脸色铁青”的联想。有过冬日凌晨经历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体会,此时的天地之间,空旷,巨大,神秘,仿佛为一位神话中的巨人所控制,加上前面已描述的“颧骨”“脸色铁青”的形象,读者眼前终于可以出现这样一位“巨人”,立于“坚硬的大地”。冬日凌晨时刻,万物皆在沉睡,天地无声,显得巨人像在“屏息”。而这“屏息”,与巨人的“颧骨高耸”“脸色铁青”这些具有反抗性的形象结合起来,自然地指向了短诗的最后一句:“他随时准备向东方的铁幕击打出重重的一拳”,从而将读者引入一个可以无限遐想的诗意空间。 我由对自己的这首短诗《冬日 凌晨》的解读,阐述了运用象征、通感等手法创作意象诗时,如何做到准确、精确。但我的理解肯定不是惟一的,相信每个诗友都会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问:上面说到的都是一些现代诗歌创作中比较大的问题,我再提一些相关联的小问题。 诗歌与心灵鸡汤的区别?对于诗歌创作,勤奋与天赋哪样更重要?怎样理解诗歌中体现出的灵气?关于诗歌整体建构有何心得? 答:从本质上讲,诗歌是诗人的一种生命现象,是诗人的生命与时间与命运的一种或微妙或雄伟的激荡,深邃,博大,复杂,神秘,独特。心灵鸡汤,顾名思义,是带有某种目的性的精神稀释,是单向度的,浮在生命表层的,具有某种表层的按摩作用。心灵鸡汤难以像诗那般,进入到生命的深层。 对于一般优秀诗人而言,勤奋可能更重要。但如果想成为杰出的诗人,努力到一定程度后,天赋就更重要了。 关于“灵气”,很难用分析的方法来说清楚,但我想,它至少可以从四个方面体现出来:一,发现世界新视角的能力。二,意象化的能力。三,戏剧化的能力。四,从具象突然跃入抽象的能力。 诗歌的整体建构能力,相信每个诗人都会有自己的心得或擅长,有的若流水随物赋形,有的若雕塑坚实恒定,有的若宫殿精心铺排,有的若燕翼轻盈掠水。至于我个人,更喜欢流水随物赋形的写作方式,在写作过程或诗思运行过程中,不时有着发现新境的乐趣。
问:写好一首长诗或短诗都不是很容易的事,庄先生能否谈谈如何写好一首诗? 答:如何写好一首诗,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我只能这样建议,初学者可多读自己喜欢的诗,贴近自己脉动的诗,然后模仿着写作,比如原作写日出,你就写日落,原作写流动的水,你就写凝固的冰,这样经过大量的练习之后,会不同程度地入门的。
问:古典诗歌是我们的伟大传统,请庄先生谈谈现代诗应该向古诗学些什么? 答:对于今天的创作来说,没有传承的诗歌是没有前途的。可以向古诗学习的很多: 一,学习古人对诗歌的虔诚,对于他们而言,诗歌实际上起到了一种宗教的作用,人生的苦难,命运的莫测,心灵的痛苦,都是从诗中寻的解脱或升华,诗在他们的生命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分量。 二,从对古诗的阅读中,获得一种诗的形式感,或建筑感。当今诗人主要写的是自由诗,自由诗没有固定的形式,但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某种形式感还是必要的。 三,学习古典诗歌的节制,沉静,这对于校正现代诗常见的散漫,滥情,很有好处。 四,学习古典诗歌对意境的营造。有意境的诗歌可以吸引读者再三返顾,阅读,否则,往往是一次性的消费阅读。
问:今天许多年轻诗人都在学写口语诗。请庄先生谈谈现代口语诗的特点?口语诗创作需要注意什么?它应该呈现出什么亮点,或如何呈现? 答:诗歌从本质上来讲,都是来自口语。 当下所说的口语诗,往往是指的伊沙、杨黎等诗人风格的口语诗,简洁,直接,叙述性,当下性,是其显要特征。 但我要强调,这类诗看似好写但极难成就,它需有一眼看穿生活本质的能力,或一拳击中社会心脏的力量,有时还需要一种深邃的哲学感悟力,或转喻能力,否则,很容易写成口水诗。即使名声很响的伊沙,杨黎等,也有相当部分的诗是不成功的,甚至是垃圾。
问(网友):当代诗歌需不需要反思什么? 答:当代诗歌不需要反思,只是等待时间梳理。能按自己的生命个性与理想写作,就是最好的。
问(网友):请问如何审视当前民间的、网络状态下的诗歌? 答:民间、网络无疑为诗歌提供了活力,甚至提供了发表杰作的园地——因为杰作往往特异不群,难以在公开发行的刊物发表。公开发行的刊物,由于种种顾忌,形成了一些框框条条,在好的状态下,也就是发表一些优秀的作品。但民间、网络的问题是泥沙俱下,需要有好的、愿意奉献的版主来甄别。
问(网友):请问庄先生,您对中国百年诗歌及当下的诗歌满意吗?谈谈它的大致发展方向? 答:满意。尤其对百年新诗满意。 伟大的诗歌,往往诞生于新旧时代、新旧思潮的最初碰撞之际,百年新诗有幸遇上了这个际遇。我们已经有了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歌,以后的诗歌还会有新的发展,并出现技艺更精熟的诗人,但很难超越百年新诗的高峰了,就如同李白、杜甫之后的唐诗。其实杜甫在他的时代并不认为是高峰,他的高峰位置是在后人的不断反顾中发现的。盛唐诗人并不认为他们已站在诗史的最高峰,他们仰慕着六朝。历史的黄金时代,乃至一个人生命的黄金时代,都是在反顾时发现的。
问(网友):现代诗歌创作是激情创作好?还是精雕细琢好? 答:根据各人自己的个性来创作就好。
问(网友):诗歌的现代性指的是什么? 答:作为现代人,现代性就在你身上,只管写,写出真实的自己,现代性自然就有了。 什么是现代性,是理论家的事情,于诗人的写作好坏并没有什么关系。
问(网友):请庄先生谈谈当今的旧体诗创作,是否已没落? 答:可以换一种角度来看,新诗与旧体格律诗可以并行不悖,相互补充。 我一直这样认为,新诗的本质,就是自由,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这一路,在语言上愈来愈舒卷、自由的发展的一种必然抵达。试图对新诗进行规范,进行某种诗体建设,实际上就是在扼杀它。但如果有人要问,当代的诗歌写作,是否就不需要某种形式,或某种诗体,来与新诗的自由写作对应,我说,要,而且它们早就在那儿了,那就是当今的诗人们运用旧体格律所进行的数量巨大的创作,成为了自由的新诗在形式、诗体上的一种对应,补充。这些今人运用旧体格律所进行的诗歌创作,承继了先人的完善完美的形式,严密的平仄,对仗,音韵的体系,它们的创作,不仅补充了新诗未能,或无法涉及的诗意空间,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新诗的一种依凭,使新诗尽管放开手脚地去自由地创作,创造,不断地为诗歌开拓新的疆土。当然,新诗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自然也会反顾身来,给这些运用旧体格律的创作,注入新的血液,改善它的体质,实际上,我们阅读到的今人运用旧体格律创作出的优秀作品,与过去相比,已有了属于自己的新的风范,这就证明了旧体诗语言在与时代的互动中,仍具有一定的弹性空间。
问(网友):请问告别纸笔时代还能否传承诗意? 答:只要心中有诗意,无论什么媒介都可以表达出来。
问(网友):请庄先生谈谈现代诗歌的生存空间? 答:从世界的眼光来看,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的现代诗的生存空间都显得偏仄,其遭遇与现代严肃音乐相似。 我个人以为,是到了需对“诗”再次进行定义的时候,并在现代诗已发展到一种极致的时候,来一次反弹,反包容,拓展诗的生存空间。
问:我们知道现代诗歌,又称白话诗,新诗,发起于民国,一发而不可收拾。能否请庄先生谈一下现代诗歌的发展和现状? 答:一般人理解的中国诗歌传统的高峰,诗经,楚辞,汉赋,魏晋五言,唐诗,宋词,元曲之后,就跳到了新诗,实际上,这中间漏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明清格言诗。洪应明的《菜根谭》,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吴从先的《小窗自纪》,吕坤的《呻吟语》,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张潮的《幽梦影》等等,皆是这个时期杰出的格言诗集,这些作品过去曾称作清言小品,语录体等,显得不伦不类,远不如世界通用的格言诗的指称来的清晰。可以说,明清格言诗人的成就,决不在同期的以诗词为正统的诗人之下,而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应更为重要,因为他们开创出了许多新的诗境,汉诗语言也获得了进一步的解放。我们完全可以说,中国新诗的诞生,决不仅仅是西诗催化的结果,亦同时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这一路的发展,在语言上愈来愈舒卷自由的必然趋势。 百年新诗的历史不算长,无须我来重复,我只想提一些对我的阅读和写作产生过影响的诗人的名字,胡适,郭沫若,鲁迅,徐志摩,戴望舒,艾青,洛夫,痖弦,昌耀,北岛,海子等,当然,这是就主要诗人而言,受影响的还有不少次要诗人,就不一一列举了。 关于鲁迅先生,我想多说两句。我一直以为,中国的现代新诗,有着两部奠基之作,一是郭沫若的《女神》,一是鲁迅的《野草》。而不同于《女神》的是,作为散文诗体裁的《野草》,既是奠基之作,同时亦是巅峰之作,无论是在文体的创造性上,还是在现代诗性所抵达的深度与广度上,至今都未见有作品超越。即使置于鲁迅先生的全部创作中,《野草》亦堪称皇冠上的明珠,或将是他最具时间穿透力的作品。 当下的诗歌,诗艺上显成熟状的优秀诗人众多,但往往缺乏鲁迅《野草》中地火一般的血性和深刻的理性,尚难觅洛夫、昌耀一类的大诗人,或大诗人已出现了,尚未被发现。
问:非常感谢您这么脉络清晰地介绍了诗歌的历史与发展。我们常说诗歌是文学殿堂里的明珠,优秀的诗歌飞越时间的长河,跨越不同的国度,拨动人们的心弦。请您在世界范围内列举几位诗人,比如我们熟悉的惠特曼,迪金森,策兰等,谈谈他们的作品特点。 答:列举的几个诗人中,我最喜爱的是迪金森,她的诗歌的简洁,沉思,都是我所向往的。在我的不同阶段对我的创作产生影响的诗人还有歌德,魏尔伦,博尔赫斯,赛菲利斯等。 博尔赫斯澄澈而致远,他的氏晚期的几首关于历史人物的十四行诗,是我一眼看中并喜欢上了的,它们不似其他大诗人的作品,突然闪电般击中并照亮了我的一片天空,而似我随意步入的一家散落的茶馆,里面居然有着老友早已布置好了的舒适的座位,守候着我的某个时刻的来临。我感激地品茗着这一首首诗篇,那些早已贮蓄的话题——那些我所熟知的古典诗人们的身影和他们的诗句,立刻历历如鲜地活跃起来,许久以前关于他们的零星意象,纷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诗境。 两位希腊现代大诗人,埃利蒂斯和赛菲利斯,早已为中国读者所熟悉。埃利蒂斯和他的杰作《英雄挽歌》,我曾在别的诗歌选集中读过,亦非常喜爱,但另一位或许更为伟大的名字塞弗里斯,却一直被当下诗坛奇怪地冷落着。比较而言,塞弗里斯更是一个历史与现实的批判者,承担者,亦应更为当下的中国现实所需,而其被冷落的境遇,实际上折射了中国当今诗坛的避世倾向。由于种种原因,对塞弗里斯只是浏览了前面的几首诗——也不足以打动我,便丢下了,而现在,由于这偶然的怀旧,当我随意翻到集中的《神话与历史》等篇章,刚读了两三首,就知道终于遇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神话与历史》是由二十八首短诗组成的长篇杰作,主要从希腊神话和传说,以及著名史迹中取材。诗中的远古神话与当代命运,历史辉煌与现实残酷血肉相连,交相辉映,其诗法对于熟悉中国古典诗用典的我来说并不隔膜,而且有着新的启示。在语言的组织上,诗人不避散文句法,交织着超现实的意象,由一种长江大河般自由恣肆的论难风格发展成大篇。这些都对我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问:“诗和远方”,常挂在一些人的嘴边,我们该怎么去理解它,请庄先生与诗友们谈一谈。 答:“诗和远方”,是一个比较浪漫的说法。依我的想法,对于当代诗人更重要的,倒是“诗与身边”,如何发现身边的世界,拭净身边的世界,并赋予其一种诗性。
问:请庄先生谈谈诗歌在今天的价值体现? 答:诗歌一直拥有着自己至高的价值。 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而且是文明从未中断的文明古国,这一点已为世界公认。而承载这一从未中断的古老文明的最具代表性的艺术,我以为就是诗歌。别的艺术,包括思想史,都难以具有如此漫长而又完美的连续性发展。诗经,屈赋,汉乐府,古诗十九首,陶渊明为代表的魏晋南北朝诗,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五四新诗,这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延续不断的诗歌发展史。 中国本土一直没有产生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而几千年来的中国诗歌,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这方面的需求,人生的苦难,命运的坎坷,亲友的离散,都是寄托于诗中,并得到解脱。否则,中国人的人生将会失去平衡。看看当下这个浮躁,茫然不知所从的社会,许多人生活的很痛苦,就会知道失去了诗歌安抚的社会是多么可悲。当然,我这里并非贬低其它艺术的作用,但相比较而言,诗歌是最便于人生携带的一种思维,一个精神世界,一张纸,一支笔,或手机上就可以从容进行,且不那么冰冷,抽象,给予着我们的人生以一种情感的温暖与精神的慰藉。 当然,要为现代诗歌的价值一辩,是一篇大文章,难以在一篇访谈中详细展开。
问:诗人,是一种崇高的荣誉,请庄先生谈谈这种荣誉从哪些方面得以体现? 答:这个问题可以和上一个问题结合起来探讨起来谈论,一个发现身边的世界,拭净身边的世界,并赋予其一种诗性的诗人,理所当然地应获得崇高的荣誉。当然,诗歌的价值是多方面的,我曾有一篇在中学的演讲《诗歌的价值与意义》,从诗歌与中国文学,诗歌与写作,诗歌与素质及人生,诗歌与情商诸方面作了一些探讨,有机会与朋友们再交流。
问:台湾诗人与大陆诗人可谓一脉同根,能否请您谈谈台湾诗人与大陆诗人相比有些什么特点与区别? 答:就一般的阅读印象而言,台湾诗人的作品,传统的根基更好一些,韵味更足一些,更耐读一些,但感觉洛夫、痖弦之后的诗人的作品,气象上小了一些。大陆诗人的作品,冲劲更大一些,野心也很大,给人充满希望的感觉。但传统的积累往往不足,沉潜也不够,导致作品往往不太耐读。
问:能否给写诗的朋友们介绍几位您心目中最喜欢的诗人及他们的作品? 答:关于我最喜欢的诗人,前面实际上已回答了部分,中国的有鲁迅,艾青,洛夫,痖弦,昌耀,北岛等;国外的有歌德,艾略特,博尔赫斯,赛菲利斯,米沃什,辛波斯卡等。我很遗憾只列上了这些诗人,实际上可以列上的名单还有很多。
问:时光飞逝,天涯诗会创版已16周年,上次对您的访谈两年过去了,今天对您的访谈又两小时又过去了。访谈最后,请您给“天涯诗会”的可持续健康发展提一些建设性意见。 答:天涯诗会创版16年了,一直繁荣着走到今天,实在不易。如果要提什么建议的话,就是保持宽容、包容这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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