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以言说的孤独
海子的昌平时期,有一个著名的传说:一次,他走进昌平的一家饭馆,对饭馆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饭馆老板的答复则是,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诗。今天,我们没有必要谴责这位饭馆老板的无知,他可能还是海子的熟人。但由这则传说可知,那时的昌平与京城相比,确实是一片诗歌的沙漠,映衬着海子无由排遣的孤独。 这篇文章,我们讨论的是海子的孤独,我想请读者请注意,孤独与寂寞,虽大意相近,还是有着某种微妙区别的:比较而言,寂寞,是属于一个人的存在状态,有着某种自甘自足的意味;孤独,则是与他者的映衬中的存在状态,有一种渴望与交流不能得到满足的心理失落。《在昌平的孤独》一诗,写于1986年,这一年的海子,实际上面对着三重孤独:一重是诗歌地理的孤独。海子时期的昌平,距北京城区60多里,交通不便,是一个相对偏僻的县城,稳定,古朴,凝滞,与激情的诗歌毫无干系。海子随迁移中的中国政法大学来此,担任一名普通的教师,日常的氛围,自然为严谨、务实、恪守国家意识形态的校风所裹挟。没有了北大校园里那种始终处于潮流前沿的活跃的思想文化氛围的激发,没有了日常的诗歌朗诵会,更没有了知心诗友骆一禾等的倾心晤谈,海子的孤独不言而喻;一重孤独是诗歌事业的孤独。海子是一个怀有天赋使命的诗人,对自己的天才充满自信,他想成为一个民族诗人。然而,尽管此时的他已写出了许多光芒四射的诗歌,却连发表的地方都难以寻觅,发表的诗歌寥寥可数,甚至不如一些末流诗人,他期待的民族和时代,根本就没有给予他一丁点期待中的回响,如果没有在《十月》杂志的知心诗友骆一禾的相助,他的局面将更为悲惨;还有一重孤独,就是海子这一年面临的爱情的失败,他与B女友热烈的爱情走到了尽头。这次爱情失败的打击于海子是深重的,他在许多诗歌中都留下了无言的哀伤与阴影。B女友虽能感受到海子的天才,但她并不能真正进入海子的诗歌世界,合拍那些圣洁的脉动。但不管怎么说,她与海子的大约为期两年多的爱情,至少使海子在这段时间里,将另两重孤独暂时推置一边。现在,爱情失败了,所有的孤独都压过来了,纠缠着海子,《在昌平的孤独》一诗,以写孤独而著名,然而由于多重孤独的纠缠,而显得艰涩难解。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一只鱼筐”,诗歌一开始的意象,就非常奇特。将“孤独”比喻成一只“鱼筐”,大概也只有来自乡村的诗人海子才能妙手得之。鱼筐,是一种编织物,由编织带和相伴的缝隙组成,将鱼放入筐中,置于水里,水即渗进框里养着鱼。将筐提出水面,水又漏出,露出鱼,便于取拿。但诗中的这只鱼筐,显然没有装鱼,只装着一筐空虚和孤独——这实际上就是海子当时的处境,身边没有知心诗友,社会不认可他的诗歌事业,爱情又遭遇失败。 随后的诗句“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将孤独感进一步弥散。在世俗生活中,鱼筐置于泉水中,是有所目的的,而现在,海子的“鱼筐”置于泉水中,渗进筐内的,自然是满满的泉水——仍是孤独,一无所有的孤独。至于筐外的泉水,当然也是孤独,而且是一种连接着的更为广大的孤独。水一样的筐内和筐外的孤独,将“一只鱼筐”的孤独封闭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状态?我们或许难以言明,但分明已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喘息的压抑。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孤独的压抑,使诗人进一步退缩向自己的内部。诗的第二节,窒息中的诗人开始出现幻觉,“孤独”开始神话一般幻化。“鹿王”,显然代表着一种雄性的力量,以及对异性和另一个世界征服的渴望,但现在,它却被命运施了一种巫术,在“泉水”中睡着了。在许多的童话故事中,当王子或公主陷入命运的符咒时,往往有一种外来的力量来“点醒”,而海子的“在昌平的孤独”,是一种绝对的孤独,他已不指望有任何外来力量的拯救。于是,他只得求助于自己的梦幻,“鹿王”在虚幻的梦中梦见“猎鹿人”,前来打破无以摆脱的孤独——这其实是一种更深沉的孤独。而且,这里存在一个悖论,梦中的“猎鹿人”,固然打破了诗人的孤独,但同时也会杀死“鹿王”——而诗人依然祈求这样的“梦见”,说明他的孤独已到了如何绝望的地步,竟祈求以死亡来杀死“孤独”。或许在这里,隐隐已呈现了海子1989年卧轨自杀的萌芽。 第二节诗的最后一句,诗人又补充到,孤独“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用“鱼筐提水”,无疑是一种徒劳而虚妄的行为,此时做着这种行为的“人”,自然就是诗人自己了。诗篇发展到这里,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孤独”景观,诗人自己是“孤独”,鱼筐是“孤独”,泉水是“孤独”,就是说,“孤独”用“孤独”去提取“孤独”,得到的将是一种什么“孤独”呢?读者只能在这诗意的刺激中,尽量去发展自己的感觉与想象了。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诗的前面两节,诗人显然已将自己的“孤独”发展到一种尽处,于是,诗的第三节,突然将“孤独”之境宕开,向着“其他的孤独”,向着古老的历史和诗篇宕开。这一节中的“柏木之舟”,应是暗示《诗经》中的《柏舟》一诗,该诗的内容,一般认为是一首女子自伤遭遇不偶,而又苦于无可诉说的怨诗,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首“孤独”之诗。“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有些费解,可能是来自乡村的诗人曾对自己爱情未来的一种想象,也可能是诗人暗示自己期许中的某些作品,或许,就是诗人的一种古老文化的幻想——总之,都是孤独的产物。但这些费解的诗句,因为有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的承接,又显得很自然,反而给诗篇增添了一种特殊的魅力。 “诗经桑麻”比较好理解,是指一种原初淳朴的乡村生活,也是诗人所向往的;“沅湘木叶”的意象,则来自屈原的《湘君》《湘夫人》,这两首诗抒发的也都是对爱人的企望却又无法相伴的孤独——实际上是对诗人向往的“诗经桑麻”生活的否决。“在爱情中失败”,是对以上古老意象的汇总,也是对“其他的孤独”的缘由的解释——海子告诉我们,这一年他的爱情最终失败了。 第三节诗,是全诗最费解的一段。孤独的诗人内心深处的矛盾、纠结,借着古老诗篇的意象,隐晦地闪烁。其艺术魅力有如李商隐的无题诗一般,诱引着读者的不断深入,有时似乎找到了了答案,但这答案又显然不配诗境的魅力,于是继续寻找……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这两句诗的意象,可能受到庞德《咏叹调》诗的启发。庞德在诗中咏叹到:“我的爱人是深深藏在/ 水底的火焰。”表达了一种在爱情中的快乐、美好,却又难以捉摸。而海子在这里表达的,则是一种失去了爱情,在孤独的深渊中的沉沦。火与水,本是不相容的,现在,微弱的“火苗”却能固执地在水中燃烧,在孤独中燃烧,这样的一种超现实的诗境,实令人有着一种“尽日灵风不满旗”无穷遐想,既表现了曾经的爱情的美好,不能忘怀,又让它在沉沦中,映出了一种无比凄凉的孤独。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在昌平的孤独》的最后一节,诗人最终无奈地告诉我们,“孤独不可言说”。是的,这承载了古今失败的爱情的孤独,这诗歌地理上封闭的孤独,这伟大的诗歌事业没有回声的孤独,纠结在一起,封闭了诗人,他如何言说这旷古的大孤独。“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这一句诗,远不是俗语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所能解释的,它甚至暗示了诗人认为自己这首诗的努力,挣扎,也都是“一场空”。这最后显露的“一只鱼筐”,我们其实也可以认为,就是海子的《在昌平的孤独》这一首诗,它孤独而徒劳地搁在某处岸上,我们无论如何怎么解读它,也难以真正进入它,分担它一丝一毫的孤独——海子的孤独是自在而永恒的。
附诗:
在昌平的孤独 海子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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