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情书——保罗策兰《花冠》
文:雨无正
《花冠》
作者:保罗策兰 王家新译
秋天从我手里出来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我们剥出时间并叫它如何前行: 于是时间回到果中。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是一个睡眠的屋, 我们的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看,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及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竭力开花的时候。 是不安宁的时间心脏跳动, 是时间如它所是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花冠》,是策兰写给情人巴赫曼的。英格褒巴赫曼(1926-1973)奥地利女作家。其主要成就是抒情诗创作。她于1953年因发表处女诗集《延迟支付的时间》而一举成名。她的诗多属自由体,往往带有赞歌的性质。
该诗原题“Crona”在拉丁文和意大利文中都为“花冠”,在意大利文中还有延长音符的意思。这首诗深受巴赫曼的喜爱,她这样回复策兰:“我常常在想,《花冠》是你最美的诗,是对一个瞬间的完美再现,那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大理石,直到永远。”而巴赫曼之所以喜欢这首诗,还与其跟策兰拥有过共同的悲剧命运有关。 这首诗歌的背景是二战,巴赫曼和策兰都是犹太人,都在自己的祖国受到纳粹法西斯排犹政策的残酷对待而不得不流亡,二人属于拥有共同的恐怖回忆的犹太流亡者,策兰和巴赫曼都在浩劫中活了下来,他们对于战争和迫害拥有共同的恐惧回忆: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及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在这首诗歌中,策兰的口吻并不像对情人那样表达甜蜜和爱恋,而表现出很深地克制和温情,他跟巴赫曼之间的关系更象遭遇过共同苦难的伙伴而非情人。 策兰在二战中遭受被迫逃离故乡来到了奥地利,而巴赫曼1948年在维也纳遇到了流亡中的策兰,他们的相遇在灾难般的时代背景下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但心有灵犀的人互相不会忘记,策兰继续逃亡,巴赫曼和策兰的相遇只是短暂的一瞬。 两年后他们在巴黎相遇,但随后告别,巴赫曼和策兰的恋情似乎谁也没提,之后两人主要通过书信联系,这首诗歌也是策兰通过信函送给巴赫曼的,策兰写给巴赫曼的诗歌被认定的一共六首,后来都编入《罂粟和记忆》文集中。 这种深沉压抑的情感和特殊的灵犀用诗歌方式表达出来就是该作品所揭示的,策兰对巴赫曼所拥有情感的美好和世俗的恋情相比过于沉重,很难把它用普通的词汇描述,而通过侧面描写两人共同的共同的回忆勾勒出这种感情的轮廓。 在现实生活中巴赫曼有过几次爱情,她与策兰的爱始终是心灵上的,二人没有任何肉体接触,由于后来策兰的自杀使得巴赫曼心中产生了严重负罪感,两人的恋情自始自终都处在浓重的黑暗中。 《花冠》这首诗歌表现了策兰对巴赫曼压抑而深沉的爱,它同时也是一首心理具象诗歌,诗中提到的:
秋天从我手里出来吃它的叶子 从坚果我们剥出时间并叫它如何前行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是一个睡眠的屋,
这些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而是策兰对心理的具象化表达,诗歌语言可以深入到散文和小说语言所无法触及的领域,其中关键的一点是诗歌语言可以不遵守文法规则和逻辑。如果从语法上分析策兰的句子,很多只能算病句,而且逻辑完全讲不通,但它们的象征性恰恰更能够更为精准地表现一种心理与情感上的真实。 策兰诗歌是完全忽略日常逻辑而直达情感或感知领域的语言,但读解上因人而异,并不能追求同一内容所有人的共同认可,因感性领域的感受性也因人而异。有些文艺批评并不看好策兰的诗歌,认为表达过于晦涩,而且语言线索混乱,主题也太个人化,但他所揭示的诗歌领域是一个广阔的领域,语言脱离开理性控制,会达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脱离开现实的束缚,语言所表达的内容应遵循什么,策兰所遵循的是心理和情感层面的真实,他在诗歌中所构建的是一个他与巴赫曼共同的心理与情感的空间,这个空间带有一定的私密性,因此在表现手法上策略用刻意的晦涩回避了被巴赫曼之外的其他读者轻易读解的可能。这是一首沉重的情书,策兰用花朵开放的美丽瞬间来象征他与巴赫曼的拥抱,而这拥抱的意愿更多是因二人在悲剧命运中互相取暖的需要而非世俗的爱。 1970年4月20日,保罗策兰在巴黎塞纳河上投河自尽,5月1日,一个钓鱼的人在塞纳河下游7英里处发现了他的尸体。最后留在策兰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他在其中一段画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里”。 策兰的死为巴赫曼带来很大打击,巴赫曼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最终在三年后死去,为这封沉重的情书画上了一个黑色的句号。
注: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生于一个德语犹太家庭,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策兰本人历尽磨难,于1948年定居巴黎。策兰以《死亡赋格》一诗震动战后德语诗坛,之后出版多部诗集,达到令人瞩目的艺术高度,成为继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的德语诗人。《死亡赋格》一诗以对纳粹邪恶本质的强力控诉和深刻独创的艺术力量震动了战后德语诗坛,后收入1948年出版的诗集《骨灰罐里倒出来的沙》。策兰的诗歌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广泛声誉,成为"废墟文学"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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