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遁者：整个世界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灵遁者

导读：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于是，每一片叶子流泪了，每一棵树铮亮起来，似乎整个世界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第二十八天

——灵遁者

小五一直在想年纪意味着什么？想着想着他就落泪了。后来他在精神病院听一个老太太说：“年龄是一个数字，生活才是真的。但没有他的生活，好无聊。”我想她最终死去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我想她最终死去的时候是想用丝袜上吊的，就像三毛那样，很有女性画面的死去，这是对一个男人的尊重。因为她会想到，原来她的爱人，就喜欢她穿丝袜的样子。可是精神病院怎么会有丝袜呢，精神病院是不容许丝袜的存在。就连护士也好像得病了似的，从未见到哪个护士穿着丝袜在工作。

老太太死去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声音，是因为她吞下了毛巾，把自己咽死的。当然小五没有亲眼看到这个画面，但他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其他精神病人没必要撒谎，撒谎有什么好呢？

和其他精神病院不一样，小五所在的精神病院有个好听的名字——诗的国度。第一次被父亲带着来到这里的时候，白白的墙上，左右各写着一句话：等你来了，我就走。

小五在心里苦笑：我来了，谁会走？英格兰北部本是个神奇的地方，为什么神奇，小五心里也不知道。但谁都知道，英格兰北部是个神奇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也许你无法说出关于神奇的任何一个字。但你看着天上的云，地上的草，还有一直冲你犬吠的牧羊犬，你就清楚了，这个地方不简单，它神奇啊！狗竟然会牧羊，牛竟然会下奶，女人竟然会随时亲吻一个男人。

所以任何事物都值得被研究，如果你不认为这是事实，那是因为你是猪，你不值得拥有这些，这就是小伍的人生观。

小伍刚进疯人院，就有一个头发蓬松，脸色蜡黄的年轻人追上来大声问：“你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吗？”小伍和他的父亲都同时抬头看看天空，小伍没有说话。小伍的父亲扭头回复道：“随时可能下雨。”

小伍听了，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对他这个回答，感到震惊，却又非常满意。因为天空灰暗，平静中有一丝丝的风，说没有雨，显然是不对的；说有雨，可是不下雨怎么办？可是父亲竟然说：“随时可能下雨。”这是多么睿智啊。

小伍的父亲注意到了小伍看他的表情，他好久没有看到儿子眼睛里泛光了。他伸手摸摸小伍的后脑勺，眼睛里满是慈爱之情。他说：“别怕，我会常来的。”他不知道的是，小伍听了这句话，就像耳朵里钻进去一只耗子，毛茸茸的耗子，别提多恶心了。他身体抽搐了一下，转头看向别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个喷泉，但此刻喷泉并没有喷水，喷泉下面蹲着两个女士，看不清她们的脸，因为她们盯着地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每次自己问父亲问题的时候，父亲就说：“别问了，孩子。想这些问题对你不好。”可是他竟然回答了一个疯子的问题：“你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吗？”他竟然一口就回答出来了。

父亲和马夫等他下了车之后，就离开了。他们仨个都回头了，但小伍却只关心马，这匹枣红色的马是母亲养大的，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活物。他很多次都趴在马匹肚子上哭，跟它说：“你能理解我吗？你能理解这个世界吗？”从它的眼神中，小伍相信它能理解自己，它更理解这个世界。如果它不理解的话，它就是一匹疯马，应该被枪决。可是没有人枪决它。倒是小伍自己不理解自己，所以他确信自己是个疯子，应该被枪决。可是英格兰北部没有一条法律说，一个人疯了，就要被枪决。他翻遍了好多书，也没有看到这条法律。

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法子，自杀是不违法的，所以他自杀了。如果自杀有那么简单，他就不会来到诗的国度了。虽然这里叫诗的国度，但一听这个名字，小伍就觉得恶心，就好像看到有人把痰吐到了你嘴里了。所以他一度认为诗人是最虚伪的人，最让人恶心的人。

像被牲口一样对待，他被脱了衣服，被乱摸了一通，又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像麻袋套在身上一样。刚去了就到了饭点，餐桌也像一个面无表情的疯子，两个吃饭的勺子，就像它的两只眼睛。这里吃饭竟然不用筷子，那用什么吃呢？如果是一个中国人，他会不会忘记还有勺子存在的事实。好在小伍不是中国人，他从来没有学会过用筷子吃饭，他觉得这件事就像鸡蛋里挑骨头一样，最终什么也吃不到。

吃完饭小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四面白墙，一张白床，好在有窗户，似乎任何有窗户的房子，就束缚不住人本身。小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惨白的屋顶，心里瞬间被无力感和空白感包围，他把外套脱了扔在地上，他想狠狠地咬东西，最好是咬他自己。他一直忍着，忍着，忍着——直到护士过来，给他吃了几粒药丸。他根本没有指望药丸能拯救他，他觉得自己无药可救。就这样不知道又坚持了多久，最先崩溃的不是小伍，而是楼上的人，他听到了咚咚的声音，那是什么人在用什么敲击地板呢？他猜不出来，那声音也很快消失了，伴随着一声惨叫消失了。

小伍一直在等待声音再次响起，可是没有，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于是小伍哭了，捂着被子蜷着身子哭了，泪水哗啦啦流啊，一阵接着一阵流，根本停不下来。鼻涕也跟着流了下来，他想停止这无休止的哭泣，可是自己怎么也停不下来。最后不知道就睡着了，总之再醒来就在医院了，准确地来说是精神病院的医院。

他望着窗子，感觉到刺眼的阳光，正吞噬着自己的灵魂。因为他深深地感觉到了头里只剩下一堆烂肉，而不再拥有灵魂。

在进入精神病院的第二十八天，小伍去世了。前一天还被院长欺负的女护士，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小伍的尸体发呆，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也走得这么悄无声息。这孩子太美了，太完美了，那洁白无暇的身体，胜过她百倍，千倍，万倍。那天也正是小伍和他父亲约定再相见的日子，拥有窗户的房子，是无论如何也锁不住人的身体的，小伍最后确信了这一真理，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了。

那个28天前问下雨的小伙，又拦住了小伍的父亲问：“什么时候下雨呢？”小伍的父亲，这次没有回答，脸抽搐了好几下，默默走出医院的大门。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于是，每一片叶子流泪了，每一棵树铮亮起来，似乎整个世界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摘自独立学者，作家灵遁者短篇小说。

茅屋寒士

老师这是《现代诗歌》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