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偶得（89）：左太冲之咏史

华夏戎狄

读书偶得（89）：左太冲之咏史

左思作咏史凡八首，都是同一个主题：感士之不遇也。借古人之际遇，抒发己之悲情，除了“拔份儿”之外，也有知音难觅、同道难求，不得不以先贤为榜样的落寞吧？看来，“二十四友”远不及“竹林七贤”，左思虽处其中，并未获得“温暖”与“安慰”，几乎是肯定的了。原诗录于下：
其一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
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
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
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其三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
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
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
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
临组不肯绁，对圭宁肯分。
连玺耀前庭，比之犹浮云。
其四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
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
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
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
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
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
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其五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其六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
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其七
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
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
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
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
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
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
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
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其八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
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
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
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
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
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
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
俯仰生荣华，咄嗟复雕枯。
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
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第一首和第五首不是咏史，是自况。其余各首是咏史，兼有寓言，也都是自况。第一首中左思说自己文武兼备，是旷世奇才。但是其人生的理想是立功立事，并非荣华富贵，所以才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才说“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李商隐之《安定城楼》云：“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与左思之立意同。既然左思以“免费帮忙”的“政治志愿者”自许，当然不屑于“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种种“推销”手段了，所以才说：“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但姜子牙的满是矜持的“渭滨垂钓”，不过是文士的幻想。统治者要的是讨巧的“帮闲”、听话的奴才，先爽了再说，对于覆亡是毫无先见之明，也就绝不会为了“救亡”而折节下士了。在这种情况下，左思的被文王“猎取”的“政治理想”或“文化理想”，绝无实现的可能。左思虽然处在“帮闲”的位置，就在京城里晃，和权贵们的关系也不错，却无人请他“帮忙”，所以他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认识很清醒啊。

那怎么办呢？“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左思是决计归隐了。贾谧败亡后，左思遂不就征召，算是说话算话，可惜生活还不够苦，所以名气远不如陶潜。并且“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左思专心著述，是要“立言”的。

文士为了打扮自己的人生追求，耻言名利，是古今皆然。左思的“风骨”，并非“矫饰”，他是不自觉的。但如果剥去“矫饰”的外壳，明言“追求幸福生活”的“大义”，倒是更能引起今人的共鸣。西晋是士族的时代，各阶层业已“固化”，想通过个人奋斗出人头地、改换门庭已经非常困难了。这和49年以后的中国略有相似之处。五十年代有一顺口溜：“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大有“科举取士”的“圣朝气象”。但是不久，现实的反讽就来了：“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后来是“文革”和“上山下乡”，苦则苦矣，还算是“一锅烩”式的“公平”。等到林彪摔死，“老革命”的子女，就都以“工农兵学员”的名义上了大学。这可不是“造反派”更“革命”，而是因为他们多数年纪小，孩子尚未长成。今天，随着改革的“深入”，“下海”奋斗以获成功的榜样，早成了遥远的“神话”。权力与资本的“固化”，使我们又进入了古已有之的“拼爹”时代。“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说的不正是“官二代”、“富二代”与农民工、“蚁族”的现实么？

但是农民工和“蚁族”并不读古诗，他们愤懑之余，正在踊跃参加“我爸是李刚”造句大赛，或者唱着悲怆的《春天里》。
201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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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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