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3-10-11 16:28 编辑
我相信这些:隐秘的言语、神的旨意、失去的乐园、水上坠落的繁星……柔濡的心、柔曼的爱、柔韧的信仰……强健的梦与死亡的光影……
1、沈从文是一个奇迹。偏见、误会与政治“尘封”下却依旧夺目的文化奇迹。卓越的汉语言能力、深厚的精神蕴涵、机智的生命领悟、高拔的文本价值、人生终极的理性观照力……啊,简洁的人,他“重造”了一个世界。
2、他善意地活着,诗意地居住在小说之中。作为“存在”,在对待“生命”这个问题上,沈从文是自由。这个“自由”可以理解为:对生命主动、热情而充满了美的态度。而美与爱、与在生命历程中的人事拥抱在一起,却又似没多大干系,这得由当事人从“本真”出发,以仁慈、善良、智慧、道德去审判。对沈从文个体来说,这个自由是人性美的象征之一,是空前绝后的。
3、历史的长河,充满了诡谲、残酷、童贞、卑劣和高尚,它无情,并因无情使人惶惑、膜拜。它总是在嘲笑人类生存在表象和毫无秩序之中。但这并不使人懊丧,相反,泪人对自身处境孜孜不倦的奋争,对大自然或怒或喜或悲的咏叹,铸垒了人类的主宰地位。 历史的岸上,沈从文从来就是一个“执迷不悟”的追索者与观察者。他并不无谓地呼叫一个“神”来将他引渡到彼岸,而是以一个全方面思索生命真正底蕴的人,他进入了这条河,泅游到一个叫永恒的地方。
4、卒伍生涯,对一个男子来说,总有其无限神秘的魅力,身当其境之后可以影响一生命运。我们从沈从文的生涯里,首先认识的是一个从湘西出来的、两眼散发着“小蛮子”的冷光,一张还没被“文明”剃须的脸的不谙世事苦乐的年轻人。但军队生活不是观光旅游,它是一本书,鸿蒙初辟的湘西少年从中扎扎实实地领教了其间的野蛮、愚昧和无常,他野性昭然却又极为自然的大脑开始滋蔓一连串的疑问:人究竟是什么东西?生命是什么?人所面对的生存,首先是解决“不死”的问题,那该从何处着手?民族的盛衰取决于人的勤懒,可眼下景况已不堪入目,而民族自强之心又不甘沦落,出路又在哪里?为什么有的人命重如金,而多数人却命不如蝼蚁?啊,生命究竟是什么?
5,从乡村走向都市——一个鱼目混杂的世界,使这个带有苗民血统的年轻人迷惘。生存的问题急需解决,而心上的理想却一时找不到出路,连以丝光亮都没有,他感觉到刻骨铭心的孤寂。 想一想,孤寂:春天荒冢上的一朵野花、仲夏碧树上炎热的蝉嚣、晚秋静湖上的一片死叶、冬日霜衣雪被下的一具僵尸……还有,灵魂的高处,那思想者的背影……
6,孤寂是不幸的,这是对一般人而言,但对一个天才来说,却是财富。孤寂是洁白的、纯正的、朴素的、高贵的,它让一切天才因之献出一切,为之心醉神迷,义无返顾。可以说,沈从文发现了孤独,才使他心平气和起来,并获得了时间和空间的创造源和重新认知的世界。 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很快,他的目力心力都皈依了湘西,一个野僻的大地,他梦中且爱且恨的故乡,故乡山水的灵性与他的心灵相绾,一个古老而崭新的文学世界——沈从文的“湘西”便从他笔下,通过二、三十年代迷蒙的人生形态凸现在东方文化的地平线上。
7,向郁达夫致敬吧!一个天才惺惜另一个天才,一次平常的看望,一顿便饭,便给文坛留下了一段佳话。一个天才在另一个天才的品格中看到了人性伟美的光辉。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却又是一个以文学、以真情取暖的冬天。地点在北京。我们记住这个地方和1924年11月13日夜,两个人:郁达夫和沈从文。
8,实在地,湘西和北京是两个迥异的世界,巨大的反差使沈从文的观念、意识开始急剧的变化。他需要一个文本,一个关于表现生命的“形体”,准确地说,他需要一种文学样式来托载他的思想、智慧与爱恨。 他使用的是小说。从此,中国现代文学史就开始记录沈从文,相当一部分文坛人事和读者惊喜而又困惑地预见道:一个迥异的作家将使文坛丰富,也使文坛不安……
9,小说是什么? 是单纯意义上的市井小民、引车卖浆者之流茶余饭后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志怪、传奇和演义? 是某种加以精心组装,按传统说法有开端、高潮、结局等的故事?综观古今,如果小说就等于故事的话,那这种创作方式一定很便宜,只要一张嘴,一支笔便可为之,那小说可真的是“小说”啦! 也许,故事应该说是小说的基本框架和原始内容,但就故事发展本身来看,它不完备的文本形态、不充分的文体意识还不能完全让人进行审美。身应有极为严格且是严肃的内在秩序,在故事外在的结构中还需要隐藏另一种结构——内在的结构。生命的演绎嬗变不完全由生活和以生活衍生的故事构成,它还有心智、有意识、有思想、有抽象,人的静或动由大脑形成的思维与情感,同时也为“小说”所接纳。 一切需要经验,体会。小说也是如此。 沈从文率先在中国使用并剖析“下意识(潜意识)”这个概念,或许对我们理解“小说”、尤其是“沈从文小说”有极大的帮助,本来,写或读小就是我们生命的乐趣和一番“重造”。
10,沈从文文字表面与形象表层的宁静优雅覆盖着物质与精神、道德与传统、都市与乡村、表象意识与下意识的剧烈冲撞。其间都市与乡村都是非常意义化的象征主义的另一衍生,可它们又不是单纯的如象征主义描述的那样,它们浸透着沈从文“自我”的东西,《边城》描绘了一个世界,《长河》记载了一个世界,《八骏图》解析了一个世界,这些世界不是复义的、重迭的,也不是抽象的,自然也不是“现实的存在”。“世界”被的冲击来自于灵魂自身的扬弃。诗情画意作为单一的自然造化物所派生出来的感知,有时多像一个隐喻,有时也是内腑世界的另一半,有时又更是一个理念的形象反映。沈从文经意或不经意的、既个人化又非个人化的维系与创造,具备了美的权威、美的力度。
11,许多评说家对沈从文的小说不屑一顾,其中比较普遍的说法是:以《边城》为代表的沈氏作品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其反映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这种说法显然误解了“现实主义作品”和小的虚构作用。小说不是散文、报告文学,更不是新闻,小说的功能岂能专长于纪实? 长期以来,文坛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泾渭分明的划分,有“结果”却不是定论,更不是标准,意义也不大。我们不敢说对沈氏作品不感兴趣的人就不懂文学,但我们可以这样说:作家不是验钞机,更不是照相机、摄象机。
12,让我们再想想,中国小说,尤其是中、长篇小说,它们的虚构力和想象力太强了么? 90年代初,某家刊物曾发表了两位评说家关于“文体界限”的对话录,他们以为,中国小,特别是长篇小说始终处于“鸡肋”地位,主要原因是其虚构和想象软弱无力,缺乏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式的想象,或者根本就不遵守虚构原则。 我想答案已经有了。我之所以对这个观点表示赞同,是因为它以简洁的几句就击中了中国小说的要害。
13,也许,一个纯真率直的人本身就是孤独的。 沈从文是一个文化现象,因此他便具有了作为一个极为复杂的文化现象的超越性和非超越性。 因此,一个人之所以成为文化现象,我想也正是由于孤独使然的吧。
14,生活对人类来说业已足够,生命呢? 感情对人类来说已不稀有,那爱情呢? 背叛、离间、隔阂、仇恨对人类来说,业已差不多了,那死亡呢?
15,《边城》的问世,引起了文坛的剧烈反响,面对不一的毁或誉,沈从文异常清醒。作为一个从人性角度观照人生,极力挖掘泥途下人类的道德光辉“并向人类的智慧凝眸”的乡下人,他感到了生命中无以缝补的空白,像一座坟,荡荡的除了浪游的空气,死寂的月光,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形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写它的意义。”从语言开始到“生命”结尾,作家和读者就注定难以众手联奏一曲《高山流水》。 为此,沈从文叹道:“提到这点,我感觉异常孤独,乡下人实在是太少了!” “乡下人”,体格与头脑健全、真实朴素、身心洋溢着美善的理想人群,沈从文作品中极力褒扬、生命中极力颂唱的人群……
16,沈从文的孤独难道是沈从文的悲哀? 一个倔强而性情中的沈从文; 一个孤独而不媚俗的沈从文; 一个在时间空间里自由乃至超越人类灵魂的沈从文; 一个光辉的沈从文; 一个不朽的沈从文……
17,我们面对的两种历史事实是:一只孔雀趴在母鸡的身上下蛋;大象站在一只乌龟的背上发表宏论。 那么现在呢?将上面的话反过来说,如何?
18,沈从文说:“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须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 有哪位作家能像沈从文这样将个性看作是文人才情与创作的首要?有谁这样将人格洒脱地加以张扬?这样对文学与人生采取这般坚决果敢的态度?有谁真正从这番话中悟出了创作的精髓与骨力? 他的翠翠、他的二老傩送、他的溪水上撑船的老艄公,哪一个不是他用心用泪用血用梦呕吐出来的精灵? 他的三三、他的夭夭、他的“柏子”、他的阿黑,哪一个不是用心用泪用血呕吐出来的精灵? 他说:“因某种理想死了,也死得硬朗,做个榜样,让还活着的人填补自己的空处。” 理想其实是不死的,因为爱,因为他那点“宗教”情绪,因为他彻彻底底的沈从文的孤独寂寞,他和他的作品同一切的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人之智慧不死,沈从文文学必将永恒!
19,务实的人太少! 而剩下的,是心灵,心灵以心灵的勤勉与高尚向生命负责。
20,爱是需要天赋的。天赋的爱就像天赋的诗天赋的小说,它能扶起道德的沉醉与堕落,能唤回失去的记忆(在记忆未成垃圾之前),能点燃一盏茫茫黑夜中独行人心中的希望之灯,能使天性更加自然,使心灵高尚,使梦美妙,使思想的忧郁成为永远的主题,使人沉默而内秀。 啊,生自寂灭,不是死亡,而是天赋的爱。时间可以掩埋一肚子的故事和人,却不能掩埋一场上苍赐予的爱情。 天赋,纯粹的自然造化,得天之灵地之气大善大义大智大慧,人为的造设、说教与顽劣皆与之无缘。
21,没有哪一位作家诗家能够绕过“死亡”这个命题进行创作。 死亡有两种:一是顺顺当当地应和“生老病死”的规律走向生命末梢,真实与无奈都表现出了对自身归宿的认定,即认命;二是指被剥夺生存权利,被无数手段掠去了生命,即人为死亡。 如果我们再深刻一些,还可发现“心死”的死亡,躯壳的存在已是死亡的坟墓,多少人生价值在其面前傻了眼。 除了死亡,人所付出的代价,获取的权利地位金钱荣誉,实在渺小,甚至是可怜。 对死亡的恐惧加剧了对生的依恋和腐朽;对生的恐惧,却也不能成为“死亡”的意义,死亡并非一定要与生对立不可! 但人类天性的脆弱在死亡面前有了论证。 啊,有谁像沈从文那样把死亡当作一种美?是爱和生的延留?是对现实的昭揭与反刍?
22,死亡是对生的复仇,也是对生的礼赞! 死亡压抑着生之快乐,却也对生命提供了苟活和进取两种模式。 死亡严厉地检测着人的道德和良知,同时也宽容了人的不仁不义。 死亡是生的省略号,也是生的回扣。 沈从文自称并未受过泰戈尔的影响,但当我们在浮躁时加入(注意:是加入而不是却入,进入则那么无礼!)到沈从文的生命与人性序列中去时,我们总会想起那位印度哲人的诗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23,可是,有时我们又会问:死亡究竟是一个命题,还是一个意义?生和死,哪一个更精美确切地体现人生本性?如果抛开上节对生死的表述(如果它们仍是理想主义的礼物的话),我们就严峻地认识到,既然生死不能互补,更不能互救,那还有什么能救得了什么? 啊,这思维的成熟而无奈的苦痛!
24,沈从文说,他只信仰生命。 一个在人生的夹缝中冷沉无语而内心的烛照又异常炽烈的人,他只信仰生命。 让我们再想一想,他亮丽的笔墨、亮丽的生、亮丽的死亡、亮丽的信仰。 他只信仰生命!
25,他把我们领进人类文化的良知、文明与精神的全景之中。 他应该是一个大景深,而不是一面镜子。谦逊而博大的他从来就不曾以镜子的方式面对红尘,而多少“镜子”已被真正尘封。 同时,他应该是一个远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远景。但那不是陪衬、不是虚妄、不是大概,更不是帮闲,他在“远处”孤寂地行吟,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沉淀、一个美学、一个梦……
26,如果说中国作家不食人家烟火,那是笑话。同样,说他们太过功利和庸俗,也不公允。 中国作家很客气、很冲和、很中庸,即使是冲冠一怒之人,也仅仅是冲冠一怒而已。 某位对文学酷痴的读者说:中国文人特冷,特“酷”。 依我之见,中国作家,尤其是诗者的冷煞之气,是非个性化的一种“自卑”产生的“自负”。 在这个讲面子讲关系,连礼貌也仅理解为客气,喜剧的笑容比僵硬还有硬度,“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缺乏人格旷达、心灵机智、文化构架和虚浮脆弱的现代世界,非个性化的特征使作家诗人们在无穷的困厄和无聊的审判中不得不失去自己,想尽法子包装自己,如此后果,自然是连自己也不认可自己的了。
27,如果没有沈从文,景况又将如何? 其他的人呢?他们自主了,还是自由了?
28,对生命卓越而深切的体验,往往来源于刹那的直觉,灵感是其中之一。 有时,严肃理论的评判又是那样的苍白,使人昏昏欲睡。比如对“直觉”的评说。 对沈从文来说,终极本体或人文的沉重感、压抑感、存在的合理性与非合理性、文体的理念都淡化之后,他才更像一个抒情的民歌手,也就是说,叙事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种技能,他骨子里的生命体验只交给抒情,啊,一个伟大的抒情歌手。 刹那的直觉感应产生抒情。
29.我们再谈谈沈从文的语言。沈从文式的语言。沈从文式的独特。它们不是佯装古典与内敛的“语词嫁接”,也不是“终南山捷径”式的“甜辣椒”和“胡椒粉”句读。它们给予我们远离尘嚣的时间和真正的人文意蕴,它们以来自被作家认同的传统文化和其中演化的悲剧性的美自持,“言内言外”与“意”的完全结合,散文诗般的简洁隽永,土语方言的诗意化画意化,即使命运的倏然转折与性情的变异、死亡与背叛,它们都精密而柔韧度极佳,这是,美的抒情本质就呈现出来了。
30,我的写作经验告诉我,辞藻华丽有何不好?语言精美岂不更妙? 讲授写作的教授们和中学教师们却极力反对这一点。这是误会,他们把空洞无物和辞藻华丽混为一谈了。
31,小说,使人如痴如醉、其灵且醒的小说,它自出世的那天起就对生命开始自觉的守护。 一个小说作家不全然是“必然”与规律的追随着,而是“偶然”的研究者,乃至崇拜者。“偶然”产生了无以计数的“巧合”、“无序”与人无以预知的结局。从创作技巧上来说,“偶然”是结构重量级的因素。从外在来看,“偶然”决定了人类无数个人生形式与走势,从而使小说获得了实际意义上的生存活力。 要创作小说,你不得不深究“偶然”。
32,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有时并不依赖读者的多寡来定夺其价值。它们不是商品,要靠销售额和利润来衡量其价值。我们得承认,很多作品的确是写给少数人,或者是特定某一层次的读者、或者作家本人看的。 读者的喜好并不一定与起素质和欣赏水平成正比。读者和评论家爱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自己的胃口难调,就拿作家出气。 谁都不愿意失去读者,可谁又愿意迁就读者呢?
33,夜深了,时间携着音乐和星辰回归,而沈从文,他没有死去。 一个永恒的声音在心灵深处和时空深处响起,促成了我们永不失聪的聆听: 爱与死为邻!
34,睿智而仁慈的人获得爱情。 呵,危殆的智者在水中漂泊,高尚的仁者在爱的土地上逡巡。 他们在水乳交融、“相濡以沫”中互存于生死的迷宫,为寻得一个应答而钟罄相应。呵,曾赐予众生善念之人,必得众生善念之回报!
35,沈从文走远了。他走得实在太远。 就像明月,总是在最冷清处轻轻叩开黑暗;而黑暗总是在时间的最深处,冷冷地凝视着凹凸的人间。 呵,文学中的“黑暗”,美的激流中,关于诗歌的“青年”,小说的“晚年”一个众口相传、众魂相拥的世界里,远行的沈从文仍然在边走边唱……
36,“这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1988年,沈从文辞别了人世。当时的大学校园内,对沈从文及其作品知之者少之又少,各类报刊对他谢世的报道极为吝啬与粗糙,我是在一家大报一块极不显眼的角落中看到香烟盒大小的消息的。 而今的大学校园内,情景依然苍白,现代文学史的主编老爷们、授课大儒们对沈从文及其作品仍然吝啬而粗糙。 沈从文研究机构有了,却举步维艰! 偏见继续在“生育后代”,这现状与对文学大师们重新排定座次“以论武功高下”的现状一样鄙陋可笑。 浮华的主人:钱财、自私和伪善,演艺界的明星们,一群颠着屁股颠着青春追逐他们的声嘶力竭的追星族……唉,到底是谁该为这诸诸世界中的诸诸怪象而唏嘘? 大师在微笑。他依旧如此宽容。 这个人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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