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 边缘人（长篇散文诗连载）（续三）

罗某人

第六辑  水上人

                                                         常春藤

       “你看见坐在小船上晃晃悠悠的三个女人了吗?你喜欢哪一个?黑黑的辫子，白白的腿，老兄，你看仔细了吗?今夭是中秋节，她们又来了，用脚拍水，水也羞羞的。”

       “她们来做什么?”

       “你看见对面山头上的那株常春藤了吗?她们就是来给白脸公主招魂的。”

       “白脸公主是谁?”

       “你还问呢，我可是对这个白脸公主没兴趣，我只对三个晃悠悠的女人感兴趣。你知道常春藤的来历吗?没听说讨?那好，你就听我道来。玉皇大帝有次生了个儿子，英俊魁梧，力气大得能举起一座山。因为他脸色发黄，人们都管他叫黄脸王子。在西方昆仑山上的上界有一个绝代佳人，天生丽质，妩媚动人，人们叫她白脸公主。一次偶然的机会使两人相亲相爱了，在我们这一带山里做了蠢事，让多嘴多舌的喜鹊报告给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因两人破坏了夭室法规，把两人永远贬到我们这片山中。黄脸王子和白脸公主常常面对面地在对面那座山头上一棵大树下坐着，终口伤伤心心的流泪，过了九九八十一天。后来，王子偷了一枝药农的灵芝仙丹，飞到夭上去求情，要求父王玉皇大帝开恩准允夫妻重返夭堂。玉皇大帝想了想，结果只允许王子留在夭上，不准他下凡再与白脸公主私通。玉皇大帝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在黄脸王子的额上轻轻一点，黄脸王子就永远不能下凡来了。公主在树下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不见王子回来。她不相信王子会抛弃她，会有一天，王子将给她带来好消息，让她飞升天廷。可是，三年过去了，仍不见王子的踪影。公主伤伤心心地哭啊哭啊，眼泪流到山沟里，就形成了这条河;她饿了，就啃树皮吃，树上的洞就是公主在饥饿时留下的痕迹。树精被公主的忠贞和痛苦感动，却爱莫能助。只好长出条条缠来绕去的藤枝，让公主爬上树梢，呼唤她的心上人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公主一天天地踩着枝头登上树梢等待王子。黄脸王子一直没有从天上下来，公主也就一天天老去，在失望中死了。公主的泪流干了，可这条河却日日夜夜流个不休，那树子也四季常青……妇人们喜欢白脸公主同情白脸公主，就在重阳和中秋这两天来，替死去的公主招魂。你听，她们唱起歌来了。”

        “从没见过黄脸的王子久久徘徊在山岗，

       从没见过白脸的公主久久停留在夭堂，

       远方的鸟儿啊还知道回到故乡，

    心上的人儿哟你还惦记着你的姑娘?

        “常青树下的河水你静静地流，

       看水看树的人哟心儿愁，

       仙宫里的月亮星星哎，

    你们把什么留在公主的心头?

        “你吃仙丹的飞到了天上，

       你等候的人哟一生凄凉;

       巴蒂草丛丛根连根，

       扯草的人儿泪淋淋;

       栽树不见乘凉的人哟，

    春去秋来孤零零。

        “天上的魂哟你快回来，

       地下的魂哟你快回来，

       雷公火闪亮灿灿，

       灶神请来把门开，

       山顶的魂哟你快回来，

       水底的魂哟你快回来。”

       “老兄，听见了吗?继续听下去吧，这些让人心痛的女人，她们按例要对歌了……”

       “荆棘里的斑鸿不知春夏秋冬，

       柏树上的麻雀知道黄梁美梦，

       好妹妹哟你可知道银貂几时笼?

    什么样的树儿哟只结果不脸红?

        “荆棘里的斑鸿知道遇险呼叫，

       柏树上的麻雀不知凶有多少；

       哥哥也你忘了银貂在你光棍时回笼?

       你枕边的矮树儿哟只结果不脸红……”

       “你听入迷了，看你那模样，听多了就烦了.我可不想再听。太阳就要下山了，老天爷，她们还光着脚丫在水上啊。她们的歌好听，是不是?老兄，三个人可不一样。你喜欢哪一个?

    “我吗?我喜欢……要是她们三人都变成了一个人，把所有的优点都加起来让我喜欢，那该多好啊……”

罗某人

                                                           木排

       “孩子，我那帮木排到哪儿去了呢?扶着我，孩子，别怕，天黑还早着呢。就是那儿吧，是那儿吗?几十年了，是那儿吗?我怎么看不见了呢?那儿应该有块尖尖的大青石呀……”
       “江里涨水了。”
       “对对，那天也是涨水，比这样子可凶多了，还有死猪死猫的尸体……孩子，扶着我。我想就是那儿，我们的木排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绳子断了，木头全散了，让江水全给冲走了。”
       “你会游泳吗?木排上有几个人?”
       “孩子，我那帮木排到哪儿去了呢?出事的地方应该是有块尖尖的大青石的呀:孩子，你看太阳在喝水了，出事的那天也是这样子，太阳在喝水。天快黑了，孩子，那时候太阳也在山上了……”
       “你会游泳吗?木排上有几个人?”
       “在江上滚吃江水饭的人哪个不会游泳呢?我们先是到上游的原始森林里去砍来大树，把枝叶全部砍光，然后扎成一帮帮木排，一字儿顺江放下来。孩子，你要问为什么要这样干吗?那是要活命，要养家呀I撑木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孩子，天快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扶着我。那块尖尖的大青石到哪儿去了呢?我们总共四个人，木排被大青石撞翻了，他们落了水，被夹在木头中间给闭死了……孩子，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嘲笑我胆小的声音……”
       “你胆小吗?胆小的人怎么敢撑木排?”
       “孩子，要吃饭!我的木排到哪儿去了呢?唉，想起来却说不清，道不白。他们三个可是铁打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在江上撑木排，以前可以没出过岔。那回……可我活下来了，胆小的人往往福大命大，你懂吗?他们胆大，人却死了，我夭天都看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嘲笑我胆小的声音……”
       “你要到哪里去找木排呢?”
       “孩子，看来是找不到那块大青石了，找不到我的木排了，也找不到我那三个朋友了。孩子，明儿你要走吗?要是你看见了那块尖尖的大青石，就回来告诉我，行吗?孩子，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嘲笑我胆小的声音，可我怎么总找不到我的木排呢?孩子，你说说，我能找到吗？”

罗某人

                                                          水上旅馆

       “客官，要住宿吗?来来，请坐，客官打哪儿来呀？还没吃夜饭吧？你坐你坐，我就去给你登记，不用急，你先歇歇。我们这种旅馆哪是专为搭船的旅客服务的，一夜一律三块.对头，还是客官你这种知书达理见大世面的人说了句公道话，现在而今眼目下，哪里能找到我们这种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旅馆？打灯笼也找不到。你看看那些土包子，一张张臭嘴跟你咋咋呼呼老半天，左一个贵呀右一个贵呀，老板娘你能不能减少一块钱呀?一听这种话我就冒火：‘你们到底歇不歇你们那死腰子，嚯，减少一块钱，你不如叫老娘一分钱也不收就让你们住一宿得了！住不住？不住就请白便！’话说完了，最后还是得住，钱一分也不能少……
       “客官先生，你不要见怪，眼下我们这地方都这样叫，顾客是上帝嘛。这间屋子怎么样?我们这船，房间矮，最多只能铺两层，八张床。这一间只有两铺，是专门供给象你这种喜欢清静的先生住的。被子枕头我都是刚洗了的，东西放在这边。昨天洗这些东西可把我给累坏了。旅客来自五湖四海，嘿，什么祥的人都有。你说气不气人？这房里每人我都准备了一只水桶一只洗脸盆，楼下有热水，可这些猪从来不洗脚，走了老远的路，鞋一蹬，就把臭烘烘的脚丫子伸进被窝去了，呛得死人，他们哪，睡得雷也打不醒。不久前，我到一间房里去收拾，发现靠门的那张床收拾得千干净净，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我心想这人心眼好，晓得做旅馆生意不容易。哪知我一掀开被子，里头……嘿，你猜到了是什么好东西吗?一堆人屎！当时气得我差点晕了过去。这种人，算他妈人徉吗?要是那班船没走，我非把这臭虫抓回来舔了它不可！客官，你就住这间屋子。哦，天冷？是冷得很，到船头上去烤烤火，你没吃夜饭吧？我那儿卖汤圆，水饺，;面条，你吃点什么？汤圆？！我马上就给你煮。你坐呀！
       “你说做梦是怎么一回事？自从我当了这水上旅馆的老板娘之后，我每天夜里都做梦，鬼呀怪呀，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呀，什么梦都见过。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个梦，先是有一个男人说他老妈死了，要抬到琪县，学祖先的样子把棺材放到绝壁上去。客官你听说过吗？珙县那地方上是有悬棺的，古僰人的悬棺，棺材不埋在地下，偏偏在悬崖绝壁上挖洞把木桩塞进去，然后再将死人棺材放上去，在露天里呢。这些老祖宗可也是真想得出来，那人肉烂了，那股臭气闷得死活人。对，你说得对，这祥做可能是直接和天堂里的大小官儿沟通，早升天堂……我说到哪儿去了？对了，那男人说要把他老妈也放到绝壁上去。那天夜里抬棺材的人到了这儿，不想上岸去，就三三两两住下了。那口我从来没见过的楠木大棺就放在船头上。半夜时，我看见那个做儿子的开了门，悄一悄地一个人出来，一把将棺材掀到江里去了。他见没有人响动，就在栏杆边扒下裤子就稀里哗啦地撒了一泡黄水汤汤。后来，我醒过来了，脑袋痛得要命，这是梦见死人的缘故。我吃了一片去痛片，听见外边有响动，就开门一看，看见那个最后来登记住宿的小伙子，正在栏杆边缩着脖子哈着气屙尿……
       “这种话客官不爱听，是吗？我们这地方，说话粗，说话野，客官你别一般见识。汤圆好了，快趁热吃。价钱吗？别人我收八毛一碗，我看着客官顺眼，就收你七毛伍。还找你二毛伍，你先吃，我就找你零钱。味道怎么样争馅儿可是从商店里买的高档货，味道好，那就再吃一碗？不吃了？！你们读书人，一个个秀秀气气的，比不得干体力活儿的，这一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哩。
       “你说我这伤疤？哪儿弄的？还不是给人砍的。旅馆这种地方，要说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今年夏天，旅馆爆满，房间号写完了，我就在船头也摆上了铺子。人多了，难免有点磕磕碰碰，一碰上了，就有架吵了。天热人烦，不顺心的事多着呢。这不，后边舱房里几个中都来的商人和云南那边的商人因为芝麻大点的事就吵了起来，男的骂祖宗八代，女的咒断子绝孙，骂烦了，女的就操起了祖宗八代，男的换了口味咒断子绝孙。眼看他们就要动起刀子来了，我想他奶奶的在老娘地盘上动武，若闹出三长两短，我的生意不就给砸了吗？我袖子一挽就冲上去:‘哎哎，死了人啦?吵什么吵?大家都是跑江湖靠朋友的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放不下?算啦算啦，大家都少说两句，看在老娘我的份上，讨个面子。大家都回房去。哎，老哥哥哎，别瞪眼吹胡子啦!’我的话还没说完，中都的那小子受不了云南那小子喷来的口水，哇哇大叫地想冲过去一刀捅了他。我见要坏事，就挡了一把，不想刀子在我手上划了一下。这下，他们才乖乖地听了话，血在我身上。哼别看那些有毯卵卵的男人多逞能，一见了血都是软包。医药费他们不给也得给，还得规矩一点。好在都是出门人，多少识一点礼，当夜两帮人就握手言和，给我送来了五十块钱。五十块不算多，要是他们嚷多的话，那我这伤疤用刀子刮不去凿子凿不去，谁给我舔干净?
       “唉，挣钱不是件轻松的事。唠，那边穿呢子大衣的就是我男人，在城里做生意，我八岁的儿子给他做下手。人挺能干的，长得也不错，可就是不识字，斗大的认不了几筐。客官。你看我生意人的样子，我可是念完了高中的……今天晚上月亮真好，可我总觉得有月亮的晚上怪怪的，月亮也是怪怪的，我琢磨了十几年，也没想出什么.名堂来。我还记得白居易在他的《琵琶行》里写的那句‘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你瞧瞧，他写的不正是我这水上旅馆吗？唉，客官先生，人这……怎么老是提不起神儿来，总是感到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想拣也不知道往哪地方拣。就拿我男人来说吧，他人挺好，又能干，可我总觉得……他……这些总有点不满足……‘老大嫁作商人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罗某人

                                                          晚炊鱼


       “小伙子，你来得正好，晚饭我炖鱼吃。哦，你是路过这儿，只在这儿住一晚？出门的人都是这样，这儿歇歇那儿停停，就是这样子……住旅馆吗?我们镇上的旅馆没说的，干干净净，我有个亲戚就是开旅馆的，刚从一家国营旅馆那里承包下来。年青人，趁现在年青多干点正事没坏处。他们一上马就把旅馆里里外外粉刷一新，添了很多日用品，听说没多久就赚了一大笔呢。
       “哦，你抽，你自己抽，纸烟文皱皱的，还是自个种的叶子烟味足，有劲儿。今天过江的人少，我就钓了这几条鱼。你们城里人吃什么都要花钱买，乡下虽说穷了点，可吃点什么伸手就得。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是你们好，清清静静坐办公室，每个月的工资少不了。摆渡好玩?你说的?不是那回事，你想，一船人的性命都得靠你撑船的，你打一个闪，人家的命不就全完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撑船认识的人多，今天几个生脸，明天又有，话可是有说的，也很有意思的。呕，溅到你身上了吗?鱼这东西不听话，在一水里挠屁股跳舞，抓在手里它们就挣扎，跟人一祥。想起来要把它们都吃下肚去，扣心一问，还真下不了手呢。麻烦你把刀子递给我，对，就是那把。在江上活人就有这种好处，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坐在船上钓。没准两、三斤是少不了的。有时候也有人送来的，全是活水鱼.不腥。市面上卖的鱼，看起来肥嘟嘟，我才不吃哩，死水鱼，腥鱼，一股淤泥味，吃了就想吐。江里的鱼，嘿，没说的，肉嫩肉细，刺少，关键之处是鲜，没泥腥臭。江里的鱼在市上就是比人养的值大钱。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不是常吃鱼，人的嘴巴再贪，也不能没个准儿，好东西吃多了，就不是好东西了，伤了胃，大半年还不了原，还有什么好东西?能吃个满意，过一段时间吃一次。那味才美哩。我以前可不摆渡，你猜猜……杀猪?我不干那种脏活，猪身上—，那才叫脏哩。我是石匠，打石头的。你看我这双手又粗又硬，就是年青时候打石头弄的。后来那座大石宕塌了，砸死了好几个人，就没有人再去敲敲打打了。趁现在还能吃能动，撑撑船也好。
       “烟熏到你了?!你坐这儿来。这灶该修修了，里边塞的东西太多。我本想买煤炭的，但煤来得慢，还是木头好。唿！唿！你看，一吹就燃起来了，中间架空，火就凶。鱼这东西，开了膛剥了肚还一个劲儿地跳，可真是一让人想不透。鱼腮吗?鱼腮跟鱼翅一样可是好东西，可是人们都不大爱吃。只要把它们洗干净了，就是好东西了，你很少吃.鱼吧?吃过江团没有?外地人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告诉你，一两斤江团你一个月的工资恐怕都不够，我吃过，那肉鲜可真是没法说，你没吃过，我说给你，你也只知道个大概，等你发财了，再来吃也不迟，反正是水里的东西，大大的有。话又说回来了，有多少人能吃上江团?江团可以煎，也可以炖，炖最好，几里外就能闻到香味哩。一般人吃鱼大多是吃佐料，鱼没好佐料，那才叫没味。炖鱼喝鱼汤，吃鱼肉，两样都鲜。小伙子，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算你运气好，碰上我这好人，我高兴叫你吃，你就尽管吃。炖鱼最好把鳞甲用刀刮掉，咯，就是这样。这可是门手艺，刮重了伤了鱼肉就不好看了。要是不刮鱼鳞，汤里就是片片甲甲，谁还想喝?当然，肚子里的东西当然要掏干净，眼睛也要挖掉，死鱼眼，嘿，那些烂裱子过江总是不给钱，我一问，她们就说我长一对死鱼眼。象不象？鱼眼睛炖在锅里照样难看，灰灰的，你还有心思吃?
       “你还没成家吧?结了婚的男人一般没你这样轻松悠闲。对，迟点结婚好，那些二十都没到就手忙脚乱结婚的人我一看就不顺眼，着什么急呀!人一辈子，还怕没人暖被窝?我吗?我家里六口人，我，我婆娘，四个娃儿。算不上幸福，够得上和气，将就……今儿晚上我不回去了，我跟他们打过招呼……炖鱼汤，要先把鱼放在油里煎一会儿，放点盐，然后掺水进去，用武火烧，等水开了，把生姜，海椒，蒜苔，花椒丢进去，最好是椒油，对了，还须有酸菜，我在船上就泡了一坛酸菜。油不要太多，清炖鱼汤最妙，有少量的油就行了。鱼汤讲究清而鲜……
       “谢什么呢？你不来我还不是这样吃。我见你一个人在江边溜达，看你眼神就知道你是外地人。尝尝我们这地方的鲜鱼，也是尽尽我们当本地人的名分和意思……话又说回来了，你的运气好。”

罗某人

未完待续。

古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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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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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某人

                                                   船上录相厅

       “外头不是成天都在大叫经济潮流吗？别人能闯经济大潮，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从新市到宜宾二百多里水路，下行倒是快，四、五个小时就到了，上行可就慢腾多了，从早上七点出发，一般得在下午四点才到，这还算跑得快一点的。你想想，这段时间乘客大都没事干，睡磕眼吹牛皮，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后来我就想，何不在船上放录相呢？说不定看录相的人还不少呢。
       “不，这并不影响我的工作。煮饭的有人，扯票卖菜的有人，掌舵的只有那么几个老家伙，剩下的，都是闲杂人员，若是船不到某块港埠，就没几个忙人。录相开映时，我就去看看有没有我的活，放完了要换片子时，就收钱，这影响什么呢?乘客大多是农民和商贩，有文化的人不多。所以，我放的大都是香港的武打片言情片，外国的枪战片也不错，只是很多人看不懂，说外国人人人都长得差不多，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笑?是吗?你看人们还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坏人，可见他们受的教育低到了何种程度!告诉你，每班船的乘客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连小学都没念完，还有一部分人连大字也识不了几柜子。我也许是庸人自扰，人家自己都不替白己没文化而害臊，我凭什么去瞎操心?不过，多看点录相，倒也使他们懂得了一点外面的东西，很多人在之前还以为天下就是我们这一带山区呢。价钱嘛，每人每场伍角，不贵，绝对不贵!你看城里干这行生意的，你一进去就是一块，两块。这也是从实际出发嘛，农民挣的是血汗钱，一年累死累活也弄不到几块现钞，到头来被人嘲笑不说，还被人忘了，这世道就没几个人晓得每个人的肚皮是农民喂饱的，就跟每几个子女晓得父母一泡屎一泡尿将他们养大一样。但话又得说回来了，伍毛钱不多不少，他们也不觉得吃亏。
        “你可别小看船上的工作人员，要想到船上来工作可没那么简单。先要考试，虽说比不上考大学，可这也是很关键的一步。每个船员必须人手一册航江图，比如说:哪些地段适于航行，哪些地段暗礁多，哪些地方吃水浅，哪些地方下水疾，你都得记住.你看那两个掌舵的，早就把二百多里水路记得滚瓜烂熟。什么?如果一段江面全是暗礁，那就炸罢，暗礁炸过的地方我们这种型号的客轮是没问题的。是的，我是云南人，船上的工作人员都是云南人。二百里水路上的大部分轮船都是云南承办通航，你们四川人沾了光。对对，话可不能这么说，友好邻省嘛。
       “我选放录相的地方不错吧？前面机舱房吼得人心焦，这儿就清静多了。我做这种生意已半年了，钱倒赚了不少。我们这一带，可以说是标准的穷山恶水，你看那些山，有几棵树几株草?再看看江水，滔滔的金沙江啊，见了头皮就发麻，不想点法子，能成凤成龙么?再加上地方上人普遍文化素质低，太难干事了……说实话吧，我讨厌这些打打杀杀。好了，还是聊聊我我的香港烂片。我欣赏真正具有艺术品味的东西，比如说：凌子风、谢晋、张艺谋……可孤掌难鸣哟，如果我去租些诸如此类的严肃文艺片，我的生意早就让金沙江给冲跑了。我?你说我能否呼吁一下?嘿嘿，兄弟，你没看我是哪一种人吗?我的呼吁，嘿，这词挺拗口的，我去呼吁顶个屁用?关键是要有关键人物重视，对，没错，教育搞不上去，到头来是篮子打水，一场空。但是，人家喜欢跳来跳去叫叫嚷嚷，不喜欢做实事，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得了，我们就别谈这种玄乎而不值钱的东西了。穷则思变，人们都这么说，多动点脑筋找大钱才是真潮流，象金沙江，谁阻挡得了?
       “喂，你们两人没付钱……拿好了，找你的零钱。兄弟，干哪一样事都难，不然大家伙不都成精了吗？我这个人就喜欢事情难办一点，这样才有滋味。放录相这活儿太单调，成天就是换片呀，倒带呀，收钱呀，要是还有别的方式找钱，该多好!台球?船上没地方了，再说乡下人谁喜欢那玩意儿?
       “兄弟，我俩就不说两样话了，听我说，你要是真心想呼吁一下，我看也有必要，大伙儿都动起来了，找个有层次的人说说话也会舒服和有用得多，至少，大家有谈头啊!你这会儿去跟他们谈艺术谈金融，嘿，他们要是搭上一句半句，那太阳可是真的从金沙江里蹦出来了。也许，你说得对，一个人不应该拿自己去框别人，不过，我劝你真心去呼吁一下，没错吧?!”

罗某人

                                                          老者如是说


       “当然，谁也说不清楚自己一辈子会干出什么名堂来。二十多年前，要是我儿子不死，我今天还不至于这么难看，也许，是另一种样子……
       “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人却糊涂了，脑子里空空的象瓮罐，先前我要是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脑袋不昏不沉的啊里什么一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看人说话，就象看人做买卖，可是酒过三巡的经验。我儿子为f十么要白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不，不能告诉你了。这世界上只有我清楚我儿子的事，再告诉你，我就该死了，又会糊糊涂涂，什么也记不得了。
问那么多干什么呢?事情当明白的，褚你不会湖涂，不该明白的，千万别钻牛角尖，死心眼儿要吃大亏的。有风顺风，有雨顺雨，有好话顺好话，保你过得安安逸逸富富泰泰，反着来，那是不懂事的人干的。我儿子……唉，说过不能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
       “年青人，我看你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爱背后捅刀子的人，我很想把我的事全部说给你听，也不枉你陪了我这么长的时间。绥江的妇人可是真能干，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同壮年男人
一样背六七十公斤的大麻口袋，偌，那边就是，我们是老熟人。别吃惊，人要活命养家，就要舍得花血本，不然，钱从哪儿来?年青人学花了，不愿做这粗脏活。要是我儿子还在，他是会在这条船上打工的，我儿子可是一个实心人，懂什么叫吃苦，懂什么叫没钱的日子苦死人……年青人，我想你到我们这穷地方来，不象是来旅游的，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呢?
       “你也不愿回答我?那好……没关系，人心总是要防着才好，说话也得放轻一点。看不出来，你肚子里还有几瓶墨水，不象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世道无所谓好人坏人了，人本来就象锅里的米饭，能饱能胀，有白有黄，好人心里也有使坏的时候，坏人肚皮里也有善意……这辈子我算是过来了。不瞒你说，与人为朋为友，太凶狠的人不要结交，太单纯的不要结交。凶狠之人我不说你也知其不能结交之原因，至于单纯的人，我告诉你，这种人不会懂得什么是善良和仁慈，真的不懂，因为他们太单纯了，害起人来，比本性凶狠的人还入木三分.我儿子，就是跟这样的人结交才被人算计，他想不通，自己太爱惜的人竟这样不懂友之道，这人平时可是个纯粹得让人不敢相信的人……年青人，我想，这种人对你可能不算陌生，尤其是为朋友之间，你多瞧瞧，伤人最狠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这么多年，总算活过来了，人见得多了，气也受够了，而今反倒心平气和、我什么都不相信，除了我一把老朽的骨头之外，我什么都不相信。什么爱，什么朋友，扯蛋，没本事的扯蛋，.自己才是自己真正的爱和朋友，为什么要向别人祈求昵?
       “今天，.你和我坐船从宜宾到新市，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就以为这事做对了，心里就松散了。可是，事后你喝了几口酒，吃了几支烟，细细一想，这事似乎做错了，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在破船上颠来颠去呢?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一个地方多做点事，多养养身体呢?人生哪，命为根，身体为本，你没好命好身体，其他的都白搭。对与不对，没准儿，对的就是错的，错的就是对的。当然，我没读过几本「书，比不过你们进过学堂的人，书读了几大筐，算是有本事。不过，话说丑了，书本上的东西到了我们这地方，有多少用?
       “我儿子天生不喜欢读书，我不勉强，勉强人是最要不得的事，没必要，也没意思，求别人，没办法，但是你尽量不去求人，日子倒要宽泛得多.
       “唉，年青人，我都说了些什么，脑子糊涂得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先前我可是什么都记得.年青时，我天天都要在江里捞鱼，在大湾用火药炸，道士说我杀生太多，人死了阎王爷也不收，我才不信这些胡说八道，人死了生了蛆，被蛆吃光啃光。什么也没有了，还说阎王爷不收人，扯蛋……
       “我这种人没人喜欢，话不中听，你就当我没说。当然，我是说了，要想当我没说是不可能的。对对，人这东西摸不透，总要给合己找台阶下，虚弱狠了，就说这句话，面子丢不得，我不稀奇面子，不稀奇，你还年青，学着点儿，莫想那么多纯真的东西，不值钱。能活过来，不容易，
       “我就在这儿下船了，孩子后边，看见那块大尖斑石了吗?也是福份。你也不远了.我的窝就在竹林我儿子就是在那儿咽气的。二十多年了，江水也冲不掉。你才二十几岁呢。好了，孩子，慢慢走……”

罗某人

                                                          路遇
   
      “宜宾今年的春天真够惨冷，死脸烂孔的，往年可不是这样。太阳终于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暖和的一天。”

       “倒春寒还会来吗?我总担心明天又是阴雨绵绵。不知怎的，一看到阳光灿烂，满野碧绿，我就担心雨又要来了。”

       “人总是这样，就象人穷时，天天盼着发大财，梦里也想，一旦腰缠万贯了，这种担心那种担心就来了，生怕又回到穷窝里去.我们算是朋友了，去年冬天我曾两次看见你到江边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先是在江边慢慢地走，好象要在江上寻找什么东西似的.那两天阳光跟现在一样好，高高的挂在天.上，你一个人，表情很怪，眉头紧巴巴的，我以为你失恋了呢。象我们这种年青人，一旦你独自在山上或江边不紧不慢地步，人们保准十有八九会认为你不是被骂了，就是失恋了。后来，你坐在沙滩上，看起书来。江风很大，我看见你的书被吹得乱翻，我就好象听到哗哗声。你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活象一个书呆子，书呆子就是这么个样儿。但是，你合上书，回转的时候，又象一个调皮的孩子，又是扔石头，又是甩胳膊动腿脚。你常一个人？”

       “大概如此一个人总有一个人存在的好处。但光顾江边的日子不是太多，一般情况下，心情糟才来，自然风光可以使人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东西。有时候，心景好也来，眼见太阳好江风好空气好，不来仿佛就失去了一个朋友似的。但是，好风景往往不能使人忘优。在竹海忘优谷，我听说别人到了那地方身心都被碧绿和清泉之声洗涤得千净剔透，升华了似的。可我在忘优谷里感到的忧愁一阵阵地爬上心来，忧什么愁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

       “人与人总不相同，也永远不会相同。至于我，在忘忧谷里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地方很平常。”

       “说得对，这个世界上的自然物就跟人一样是平常的，但人的嘴是会吹东西的，大家一个劲地捧起什么来，格调就变了，不美的也美了，平常的东西也就伟大了。这是人的机能，人的本事，大自然若不是有人的手和脑去修补增删，它们是什么样就什么样，至于好不好，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

       “我想也是……你看，那条船是干什么的?”

       “他们正洗身子呢，这时节冷！”

       “江上跑的人都习惯这样，冻不坏的。朋友，看见尾舱里那妞了吗?长得有看头!”

       “一个姑娘，也在水上漂?”

       “我们这地方，谁都能在水上漂。女孩子很小就跟大人一起在水上漂流，什么风险都经历过来了，泡得跟男人一样，就不怕男人了，你看她大模大样，是怕人的姑娘吗?要是换成镇上或城里的妞，见了男一人抹叽叽咕咕的身子，早就羞得躲到屋里晃音里去了。江上的妞，野！我也在江上干过几年，没什么经历。不过，说句实话，还是见识过几个十二分人材的妞，心痒痒的，就是没敢向她们凑凑热乎.后来，她们跑了，恐怕连放个屁也没朝我这个方向。朋友，你有了吗?”

      “有啊，就是还没找到……”

       “你真会笑话。是的是的，每个男人都会有一个女人相陪，只是时候没到.可这些日子实在难过，一夭除了干活，就是想女人，想了女人后，就是干活。有时觉得很自在轻松，有时又难过得要死，你看别人……我……夜长梦多啊!”

      “别人的春宵正是自己的长夜嘛，谁都有这一遭……人这怪物！”

       “前面那个铲河砂的小子，刚从班房里放出来。你别看他现在一脸苦相蛮正经，他可是弄女人的专家，要不，他怎么会去坐牢?当然啦，这不全怪他，他老婆跟他刚结婚不久，就被几个小流氓给强奸了，他找不到报复的对象，就拿女人出气，只要哪家的闺女媳妇看上去顺眼，我总有办法找机会下手，他那张鸡公嘴可真有两下子。”.

       “他现在不干了?”

       “谁知道呢?他老婆在他坐牢时跟他离婚了，那狐狸精走时央人收养她儿子，但没人敢要，谁愿意要犯人的后代呢?狐狸精指天跺地恶骂了一通，领着儿子走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女人，人家不要她儿子，她居然要骂人。这小子出狱后，找了半年多才找到他儿子，那时他女人已经同别人结了婚，生下孩子来了。他一见他儿子，就知道儿子受尽了苦，就把狐狸精狠揍一顿，又打断了那小男人两根肋骨，将儿子领回来了。”

       “也许，看在他受过苦的儿子身上，他不会再干傻事了.”

       “听说他又要结婚了。他真有种，懂什么是女人。今天真是好天气，真正的春天。朋友，有机会我们叉二两去。哦，忘了问朋友你尊姓大名……”

       “你太客气了。人与人之间靠缘份，缘份有无不在于能否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或许，不知道还好些，容易常想起。”

       “我要筛砂去了，你看我这粗手粗礼……以后，还会来聊聊吗?”

       “这……”

       “我想，只要有心，就不在乎阳光风雨，我们已经是朋友。”

       “你是本地人吗?听你口音不大象本地人。”.

       “我是云南人，十岁的时候我就到这儿来了，整整十年。”

       “还是古人说得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我该走了，耽搁你干活了，不好意思。也许我还会来，听你聊聊，告诉我新奇的故事……也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