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之死亡》：洛夫：回声（下）

庄晓明

33

一朵睡莲
躲着阳光
我们望着水中的倒影
寻觅自己

我们将世界
领进了荒诞
将自己
领进了死胡同——
生、死的两壁
挤压，变形
甲虫的影子
叠印着睡莲

那滴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泪
已浑浊不堪
期待初绽的花蕊
再度澄清

34

情欲的神话
男性的幻觉
红裙底的千颗太阳
只会将你烤炙，枯竭

我们仍飞蛾扑火般
扑将过去
企图在燃烧中
逃避尘世的痛楚，幻灭

睡莲的倒影
在水里
在火里
在灰烬里

在你我的回声之间

35

有限的肉身
无限的欲望
我们在千间客厅之间
不断吐血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昨夜的颤动
茱萸眉梢的绽放
刚一转身
便是一池败叶

36

你是一片阶石
无法攀升
你是一个座椅
难以安坐
你是体内的一匹不安之兽
催促我们去自焚
你是一面镜子
我们看着自己
化为灰烬

那个望坟而笑的婴儿
是否燃烧后的涅槃
该如何命名

37

当全裸的瞳孔
饮下太阳
我们的体温
迅速攀升

太阳的体温里
我们成一颗炮弹
自我膨爆

死亡
并非静止
遗像上的面孔
仍四处漂泊

A·卡西上尉
你在哪里

38

A·卡西
是你
是我
是一袭黑雨衣
是一颗炮弹
是成吨的死亡

A·卡西
是一个人
曾和我们一样笑
曾和我们一样哭
但在战争的狼烟里
化为了虚无

他的一袭黑雨衣
披在每个人的后背

39

这架梯子
搁在日升
还是日落
无人搞清方位

我们的存在
日升便是日落
日落便是日升

我们苦苦守在壕堑
果壳的崩裂
与炮弹的崩裂
引发同样的呻吟

我们攀上梯子
徒然地想看到
痛苦的边际

40

那女子是谁
我们无法控制地
为她的背影吸引

惧怕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无视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诅咒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祈祷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但死亡的色彩是不同的

我们无法控制地
为她的背影吸引

41

坟
与石室相邻
与每个人相邻

坟
与战争相邻
与所有黑色的事物相邻

坟
生命与爱的风暴的中心
深不可测的宁静
吞噬一切

坟
必然的驿站
我们将在天黑之时
到达那里

42

有一扇门
为何总推不开
有一种监狱
没有门
又该如何称呼

门框有各种材质
为何圈住了同一个虚无

导弹
是否为寻找门而诞生
凯旋门
把世界当作了自己的庭院

倒下的门以大地为墙
大地的门敞开在哪里

门后迎着的手
为何总落满灰土
有一扇门
为何会收成脖子上的绞索

43

到达死亡的距离
有无数的计算方程

卧视炮弹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醉睨炮弹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拥抱爆弹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炮弹在诗行间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炮弹连绵的爆炸中
孤独的石室
摇篮一般晃动

44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战争
有着同样的烈度
血肉的对阵
腰际的鼓声
每一次炮弹的爆炸
都是一次死亡与诞生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战争
会留下什么废墟
或诞生什么
谁也不知道
只听得炮弹的爆炸声
绵延不绝

45

把名字刻在碑上
是为了不朽

游魂们飞来了
但不识碑上的自己
他们收敛羽翼
小憩一会儿
继续寻找自己的前生

他们喜爱荒野，废墟
磷火交织的迷宫
来自泥土之中的
炮弹的回声
恍恍使他们想起了什么
又什么也没抓住

只有片片风的回旋
裹挟着土灰

46

看手相摸出的爱
是一种幻觉
我们是游魂
沉溺于幻觉

失落的鞋声
在幻觉回响
在交叉的街衢回响
在墓园回响

时间每蜕一次皮
便推出一个季节
而我们推出的
是一只愤怒之眼——

一盏孤零零的路灯
在长街的幻觉

47

时间之痛
即宇宙之痛
即自己之痛
而挥舞的鞭子
就握在我们手中

四月的围墙
忽而坍塌
隐隐的雷声
发自冰层的碎裂
我与你
相对裸露荒原

被放逐的传说
才刚刚开始

48

夏日属于一种时间
母腹内的啼哭属于一种时间
半个月亮属于一种时间
卧榻属于一种时间
黎明属于一种时间

所有的时间
在四月列队
参与一次颠覆的事变
一盏上帝的灯笼
风中摇晃不已

49

在死亡的那边
无双目可闭
在死亡的那边
无法找到第七日
在死亡的那边
寒冷的冬天长驻

在死亡的那边
坟墓是一个句号
终止了出征的靴声

在死亡的那边
战争转换了形式
但仍在继续

50

既然死亡无可逃避
就与之纠缠
与之相舞
与之无法分离

黑色之帷
将其扩展
扩展至无限
便会趋于透明

死亡之舞的醉意中
现出一丝光亮
一束火焰
一片雪地

51

诗人吟唱：
女儿，你的诞生
便是我的涅槃
生命在不断的延续中
抵达永恒

黑色的初生之瞳
是煤的燃烧
是夜的熔化
是生命的澄清
刷新的早晨

52

诗人吟唱：
赤身的女儿
你是拯救
你的第一声啼哭中
死亡的迷宫
土崩瓦解

诗人吟唱：
赤身的女儿
你是现在
你是未来
是雪地的第一行脚印
是雪松上的白色圣音

53

诗人吟唱：
我的女儿
放声啼哭吧
纷纷扬扬的雪花
修补世界的残缺
覆盖黑色的废墟

诗人吟唱：
我的女儿
我又有了远行的欲望
你的黑色之瞳之光
联接着今天与明天
前世与来生

54

囚在病中的诗人
怀念着死亡
怀念那片雪地
铺陈的稿纸
怀念那些
散落雪地的诗句

囚在病中的诗人
将他的诗句
筑成一座桥梁
虚无的海面延伸
让满世界的病人
瞻望远方的蓝色

55

病中的诗句
总带有摩擦的火焰
它焚烧了稿纸
焚烧了自己

焚烧的灰烬
寄给失落的影子
能否收到没有关系
两边都没有地址

56

病中的诗人
炼狱中徘徊
爱的眷护
将他最终拯救

爱引导着诗人
和他的诗句
不断地上升
消失于但丁的光线

57

灰烬
死亡的蝉蜕
生命由此转换形式

那条腾跃而升的龙
它是谁
我们于它
又是谁

或许
太阳认识它
亦认识我们
太阳注视着死亡与万物
迷宫一般的交集

灰烬
两个世界之间的门扉

58

雨前的伞
撑开在无聊中
羞涩的云
游荡在虚空中
性爱的床
陷落在阴影中

我们左脚上抬一寸
右脚便下陷一寸

我们以为在上升
其实只是将脚印
踩得愈来愈板结

59

太阳之下无新事
悲剧重复上演
我们的选择
是无奈中选择无奈

抽红的海面
是自己的面颊
浪峰上的落日
是自己的悲哀
举螯而怒
只是面向自己

我们无奈地梳着
太阳每日的皮屑
某处角落
以失败安慰自己

60

我们是残缺的
太阳也是残缺的
我们却以太阳的名义
发动一场场战争
填补自己的残缺

我们贩卖死亡
试图赚取太阳的金币
而我们注定两手空空
我们与太阳
都是苍白的

61

墓碑上的名字
每时每刻等着
一声呼唤
但我们已发不出声音
我们的嗓子眼
梗着一块石头

墓碑两边的世界
哪边更好
谁也无法说清
惟蔓延的清明之绿
将一处处伤口
覆盖为风景

62

战争遗留的妇人
绝望的妇人
摔碎一只茶杯的妇人
在守候什么
能守候来什么

她的一半是死亡
半身不遂的死亡
布满哀伤的死亡
能医治她的
亦惟有死亡

63

雪
并非死亡
雪覆盖死亡

雪
并非灰烬
而是一页白纸
期待的光线

雪站了起来
展开透明的羽翼
旋转着火焰
曾经的痛楚
空气的蒸发中
转换为另一种存在

雪
是自由的
回应着另一场落雪的声音

64

一树梨花是一个过程
我们亦是一个过程
世界并无终极
只是转移呼吸

呼吸在生死的轮回转移
在延伸的诗行转移
一首无字之诗
虚无中闪烁，并穿越

尾声

先生
我在您的原始森林
艰难地走出一条小径
以浏览死亡的风景

先生
我太鲁莽了
这条简陋的小径
竟希翼成为您的复调
可有人倾听

或如您所言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吧
但愿您读后
能一笑会心

吴殿平

继续点亮，欣赏问好！

庄晓明

吴殿平 发表于 2023-11-10 18:28
继续点亮，欣赏问好！

握手！

紫荆居士

雪 是自由的 回应着另一场落雪的声音

庄晓明

紫荆居士 发表于 2023-11-12 14:12
雪 是自由的 回应着另一场落雪的声音

握手！

野花朵朵

写得好，野花摇旗呐喊

庄晓明

野花朵朵 发表于 2023-11-12 20:01
写得好，野花摇旗呐喊

问好！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