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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 ——小女人与大时代 1、流苏的家庭 白流苏是个小女人，她的出场是这样的“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按：读来让人生悲，一个28岁的大姑娘竟然被逼为前夫守寡，而她却没有任何发言的余地。就算辩驳一句，自己的手也要冒冷汗。可想而知，在这个守旧气息仍然浓厚的传统家庭中，她所受到的迫害和苦难多么深重。最后迎来的是哥哥嫂嫂的群起而攻，流苏不同于《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她太普通了，她只是个弱女子。 最可悲的是，流苏的母亲也从没有为流苏着想过。“白老太太说：“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 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 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按：这样守旧而自私的母亲我只在余华的短篇小说集《现实一种》中看到过，那是山峰和山岗的母亲。余华自己说，《现实一种》里的三篇作品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着，这是从恶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 白老太太的血管里也流着冰碴子，她简直就是在残害女儿的青春和生命。她说的轻松，十几年？一个人有几个十几年？一口饭食，一句搪塞，就养活一个孩子过一辈子。大家族里，流苏就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人微言轻。白老太太是这篇小说里我最讨厌的人物。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在她背是有一颗油腻的心，还有扭曲的人性。 张爱玲喜欢让笔下的人物产生臆想，这臆想使人物的心情如洪涛巨浪一般汹涌而来，把读者卷进文字的波里，久久不能出来。用这一段话描写流苏的绝望，实在妙极“她仿佛做梦似 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 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再来看这句话“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这句话简直是流苏内心的自嘲。 按：回过头来看，小说开篇就营造一种梦魇一般的气氛，漆黑的夜晚，孤岑的胡琴声，死了人的消息。都为了流苏此刻的臆想作铺垫。置身在流苏的想象里，来自家人的迫害所造成的那种悲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了。 2、流苏的赌搏 流苏听了徐太太的话，她想找个人。不过，不是为了爱情，她只为得到生活的保障，“找事不如找人”。在流苏眼里，婚姻不过是一种工作罢了。这里，我们看到流苏是世俗的。她代表了中国上个世纪的女性小市民，没有很高的追求、没有完善的婚姻观、当然也没有真正爱的人。她求的只是衣食所安，只是不“被人笑话”，只是一间宅子，一摞钞票。 所以流苏选择了与命运的赌博，在他看来她第一次前往香港就是打一局麻将或者纸牌。押上自己的面子、自己与家人的关系、自己现在居住的地方、自己未来的前途，赢了就能得到加倍的面子、更好的住所、以及金钱，输了自己就一无所有。这里说的很明白：“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 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 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 范柳原，出净她胸中的这一口恶气”。其实流苏不知道在家人眼里，她本来就一无所有。 到了香港后，男女之间一段对话，很有意思。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 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 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这里柳原已经洞察了流苏的心思。 范柳原多年来工于心计，那几句话说的多么漂亮“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 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 罢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范柳原是个精明老练的人，他懂得如何摆弄女人，同时也油腔滑调。 柳原深知，流苏对他不过是想要有个经济的靠山而已，并点明：“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流苏渐渐的明白了，这个“把女人看作脚底下的泥”的男人是不想结婚的，更不愿承担责任，他只需要女友，不需要妻子，他更没有对于婚姻的虔诚。这时两人都逐步了解了各自之间的目的，但他们都没有谁会为了爱情无条件的牺牲。范柳原有意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有意藉形式逼迫流苏让步，接受情妇的身份，让流苏“别枉担这个虚名”。流苏知道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所以流苏决定返回上海。 流苏从香港回来，显然她失败了。“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 来了，显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 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 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 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流苏输掉了全部的赌注，又让自己陷入了更加窘迫的处境。 但是流苏是个小女人，一个世俗的小女人。她有她的小算盘，这几句话，说得明白“流苏何尝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她和这家庭早是 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否则他更有了借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些时”。她觉得柳原不会忘了自己，她想要待价而沽。 没过多久，柳原要求流苏赴港的电报到了。老太太竟然又冷冷一句“叫你去，你就去吧！”，流苏看清了，家人恨不得自己死在外面，给家里省事。只能硬着头皮去做柳原和自己都心知肚明的情妇。流苏受到了自我伦理意识的谴责“她就这样下贱么？她眼里掉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这几句话道出了流苏的赌博彻底的失败，柳原的话也让流苏最后一道防线被打破“固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 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柳原是自私的，他想要自由的生活，又想得到流苏的真爱；流苏又能好到哪去呢？他想要自私的用婚姻来束缚柳原，换一份好生活。一个为了偷心，一个为了劫财，如是而已。 3、大时代的怅惘 家国天下似乎与一个如此平凡而自私的小女人无关。但在这里，一场震惊世界的战争却圆满了她的爱情。 流苏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 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彻底脱离了家庭，流苏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住进自己的房子后“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 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 个鲜明的绿手印”。这一切使她开始追求面子之外，物质之外的东西。 “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 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她不再追求物质，他想留住这个男人的心。我想张爱玲也认为爱是由性产生的，大概从这时，流苏真正爱上了柳原。 如果柳原去了英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但可以知道的，如果没有战争，流苏会很久见不到柳原，感情会变得很淡，人也一定会变得麻木。 流苏是害怕的“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 以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 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 灯泡”。“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 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 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路扑秃扑秃关着 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她害怕柳原不会回来。人就是这样，满足了眼前的需要就想要有更高的追求。她想得到柳原的爱。她失去了拥挤，却又害怕孤独，就像对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选择。这是人的天性，但是叔本华说过“要么庸俗，要么孤独”。这一刻起，她因孤独产生精神追求，因追求而不再庸俗。他的心里有了相爱的土壤，上面快速生长着爱情的笋。 在炸弹落下的那一天，流苏的心里实则样的“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 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 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 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的听了”。 他明白，柳原已经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支配着自己的悲喜。 两人再相见时“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足可见到，流苏对柳原爱的真切。 全篇最感人最感人的地方也就在此处，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 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 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两人都逃脱了，他们见到对方活着，是那么开心，那么欣慰，他们终于相恋了，倾城之后是倾心，这一刻的倾心足够两人快乐的活十年八年。 再看看后面，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 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 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 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 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按：爱情是什么？答案有很多。张爱玲给出的，就是上面的一段话。爱情是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再走 了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了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 麓缓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 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烟，山阳 的烟是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了山头。这是二人回到住所前的一段话，貌似无心之为，实际上 按：作者想表达很多。风也好，云也好，都左右不了太阳的移动。这个民族好比是太阳，流苏也好，柳原也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风和云。他们渺小的作为，于时代不过是大海一滴水。战火缭绕我们身处的世界，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记得范柳原曾经介绍过一座墙，说人们的文明不在了，它也未必会倒塌。这一次，流苏问起时，柳原没有回答。也许这就是张爱玲的思想，既然我们都那么普通，何不做一片云，做一阵风呢？古有美人倾城之说，张爱玲颠倒这意思，“倾城”反倒成全了人事，一切个人的重量在大时代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 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按：这句话再一次将主题提起，是啊，人生是可以很简单的，那些抱怨造化弄人的人物，何尝想过，简单的生活？抛弃了尔虞我诈、名缰利锁、意气争斗，人可以普通而可爱的生活。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 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 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 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按：小女人流苏不去想自己和大时代的关系，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大时代是什么。他只想着自己是幸运的，从离开家的赌博到在香港为人情妇，再到香港陷落，都是老天在成全自己。她没有与大时代对抗，她不是英雄，她就是一个小女人。她唯一的怅惘就是“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古人以为，美女倾城，人是因，倾城是果；今天倒反过来了，倾城是因，自己的婚姻成为结果。她知道这是传奇，但是这也是笑谈。因为她不懂得时代为何物，所以永远想不清楚。但是她也没有必要想清楚，人生不过就是“和有缘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不管怎样，这个可爱的小女人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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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17:3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