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生命冲突

方悄

         科技的进步并没有带来期望的人文进步，甚至相反。环顾世界，国与国的冲突，宗教与宗教的冲突，民族与民族的冲突，人与自然的冲突，人与社会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大有与日俱增之势。
作为个体的生命，特别是文人的一生，无疑就是冲突的一生。文人最厉害的冲突我以为是爱国的冲突和爱情的冲突，名与利的冲突倒在其次，历史上能淡泊名利的文人可以举出若干若干。
    爱国何以有冲突呢？在一个官本位权至上的专制国度，文人与官僚是很难和谐相处的，就是同一个人如既要做官又要做文人就要形成人格分裂，如曹操，政治家曹操是诗人的敌人，杀孔融杀杨修等等；诗人曹操是诗人的朋友，与诗人们“鼓瑟吹笙”，“契阔谈”。又如毛.泽.东，诗人毛.泽.东让无数人意气飞扬，政治家毛.泽.东让无数人魂飞魄散。因为限制自由的专制与追求自由的文学是水火难容的，如要不人格分裂，就必须没有专制政治；若专制依然，而要保持人格不分裂，那就只有要做官就别做诗人，做诗人就别做官。因此专制政治的当权者提倡的爱国与文人追究的爱国也是名同实异。前者的爱国偏重于忠君，不管现实如何不和谐，都要求歌唱君王治下是千年盛世；后者偏重于爱民，常常唱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前者所憎恶的，轻则被封杀，重则被围剿，甚至肉体被消灭。而现实是以当权者的意志为转移的，文人们要么做隐士，闭嘴装糊涂，要么做弄臣，睁眼说瞎话，文过饰非，颠倒黑白。所以中国文人隐士多，弄臣多，少有西方那样的公共知识分子，全因土壤气候殊异所致，非不能也，是不准也。那么文人苟延残喘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呢？就是“自啮其身，终以殒颠……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鲁迅《墓碣文》）
    文人的生命冲突中最重者，我以为是男女之事，告子说“食色性也”，认为饮食和性爱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两者并提，是说两者缺一不可。就是高喊色即是空的和尚尼姑们也恐怕难忘性爱吧，《水浒》里不是说“和尚乃色中饿鬼”吗？“尼姑思凡”不仅是妇孺皆知的成语，也是民间文学的常见主题之一，就连号称雅乐的昆曲也有“思凡”曲呢。这是由于文人们感觉细胞更发达一些，男文人喜多情，女文人善怀春，只要意中人相陪，饿一两顿饭也能忍耐，或者是没有感觉道饿，说什么秀色可餐，意思是看着意中人就相当于吃饭了。
    可是理想与现实相去万里，爱我的人不被我爱，我爱的人又不爱我，这几乎是普遍现象，有性无爱比比皆是，不少人只能在神游太虚幻境中求满足，尝到有性有爱的滋味的人为数不多。诗人徐志摩说，“爱情的出发点不一定是身体，可爱到身体就到了顶点”，我以为这是对性爱的最佳解释。失恋是很苦的，明知对方已另有所爱，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自己却想忘掉对方又始终忘不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枉自嗟呀”，“空牢牵挂”呀，茶饭不思呀，坐卧不安呀，辗转反侧呀。天天自虐，何其痛，何其无奈！情圣李商隐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也只是说说罢了，李商隐做不到，我做不到，大概地球人都难做到。大概这是人类无法治愈的顽症！就连“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公认爱国诗人陆游也未能闯过性爱关，他对唐婉一往情深，分离后年轻时偶然重逢，两人写下了《钗头凤》的唱和，“山盟虽，锦书难托。莫，莫，莫！”“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千载之下让人唏嘘！临死前写下的《沈园二首》其二云“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这样的至死不忘，更是常使后人泪沾襟！莫非是曾经的云雨之乐的滋味太美好了吗？
    当然也有吃多了吃坏了身体而发牢骚的，古今中外都有，比如中国有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比如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第129首中说“才尝得云雨乐，转眼意趣休/舍命追求，一到手，没来由便厌腻个透”（辜正坤译）；比如与多位美人云雨过的波德莱尔说与一个人实际做爱，还不如想象中做爱快乐。这些人都是饱汉，哪里知道饿汉们的饥渴！
    爱是非理性的，越是非理性越难将息。得到一意中人如沙里淘金之难，失去一意中人有如眨一下眼睛容易，有时一句话，有时一个举止，有时一件极琐碎的小事，都可使对方不辞而别，音尘断绝，多年心血化为烟云。许地山在《蛇》中，写他与一条蛇猝然相遇，双方对峙着一动不动，然后同时一溜烟跑掉，于是许地山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他伤了我，便是我伤了他。”不仅人与动物是这样，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两个有情人之间要能两情长久，光有互爱互敬还不够，也必须还要有互畏。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于不出门斋

陈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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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榕

走过，路过，学习了。